李珣發現,他此時只剩下一個詞句可說。
“為什么?”
“因為……之前的一些小設計快要被她發現了,她現在隨時有可能從無回境殺回來,而我只能束手待斃,就是這樣?!?/p>
李珣“哈”地一聲笑,古音這等于是什么也沒說,這讓他如何相信?
古音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卻依然從容道:“有些事情,你現在還不必知道。但有一件事,我覺得你最好明白,這六十余年來,棲霞至少動過十次以上殺你的念頭,都被我壓制下來,若我身死,恐怕你的命,也不會長久。”
“這是威脅?”
“當然。不過,我還可以告訴你,你只要將我剛剛說的話傳給棲霞知曉,她會立時殺回來,除了時間長短,事情結果不會有任何變化?!?/p>
李珣心中憋悶,古音這種擺明了無賴的態度,他早在六十余年前便見識過。
可如今放在自己身上,那滋味比起看熱鬧時,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但他很快便抓住了古音的語病,冷笑道:“你剛剛說,散修盟會禁不起分裂,眼下卻又講要和妖鳳、青鸞鬧翻,甚至還扯上我一起干!如此自相矛盾,讓我怎么信你?”
“我何曾想過和她們鬧翻?引你為奧援,并不代表我要和她們開戰???不錯,你也許是自鐘隱以后,修為進境最快的修士,再過一兩百年,說不定你就是下一個鐘隱。只是現在,用你來抵擋棲霞她們……呵,抱歉,其實我并不想笑的?!?/p>
李珣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壓下心中的怒火,旋又盯著古音的眼睛,想弄明白,為什么這堂堂一派宗主,骨子里卻比下界的流氓痞子還要來得卑劣無恥!
可是,看著看著,他的目光卻開始偏移。
在室內的微光下,古音斜依靠墊,衣飾簡約,脖頸、手腕等處顯露出來的雪白肌膚與珠光輝映,雖不見多少艷色,亦是眼前一亮。
而且,那文雅從容,似乎一切均在掌握中的姿態,卻比她本身還要來得魅力十足。
李珣當然沒有忘記,就在上樓之前,他從宮侍口中得到有關古音的“故事”。
他更不會忘記,就在月前,在北極夜摩之天的某處冰層下,他從天芷的回憶里,“看”到的片斷……
完全在無意識中,他咽了一口唾沫。
古音的目光從他滾動的喉結上掃過,繼而悠悠嘆息。
“看起來,我們都不怎么適應角色的變化??蓪Σ蛔。覀兇_實沒有時間再磨合了,我現在只要你一句話,我們可以‘合作’嗎?”
話音未落,李珣已經感覺到,樓下某處,一道森森殺意已經鎖定在他身上。
這感覺他太熟悉了,除了魔羅喉那惡心的玩意兒,全天下再沒有第二個!
老套的伎倆……但不得不說,這很有效!
就算李珣功力大進,眼下也沒有信心能在魔羅喉令人恐懼的爆發式攻擊下,撐到陰散人救援的那一刻。當然,他可以選擇和古音同歸于盡,可是,他認定這是個賠本的買賣。
“總和這家伙住在一起,那每天要多少熏香??!”
李珣不冷不熱地刺了一句,而這顯然還在古音的忍受范圍之內。見古音無動于衷,他只能把話題移到現實層面上來:“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不,你什么也不必做!”
迎著李珣的眼神,古音一派輕松。
“你去星河辦你的事吧,相比這里,那邊其實也沒什么,我會讓宮侍去幫你。這里我只是希望你能適應立場的改變,當事情真的臨頭時,不要首鼠兩端,要知道,我們現在,就是站在一條在線……為了各自的性命。”
李珣冷冷一笑,不置可否─現在,他已經不用再掩飾心中的某些情緒,或者,這也算是進步?
他承認,他已經有些相信,古音現在需要他的幫助。
當然他更相信,在他的利用價值用光之后,古音也會毫不猶豫地把他解決掉。
“對了,也不能說是沒有事情做,有件事,確實需要你幫忙?!?/p>
古音倒似真的剛想起來,輕輕擊掌道:“是關于你那老冤家百鬼道人的事情。你在四月可有時間?”
“時間倒有,什么事?”
“你若能抽出時間來最好。四月初二,你可以去北齊山的剃刀峰,那里有場約會極是重要。一方是我們,另一方,就是你那老冤家!”
北齊山!剃刀峰!
這兩個熟悉的地名便如同兩記大錘,震得李珣腦袋嗡嗡亂響??v然他養氣功夫了得,臉上也保持不住平靜,一時間目瞪口呆。
他的反應當然瞞不過古音,這女人揚眉道:“怎么,很吃驚?”
李珣知道不好,但此時再掩飾已不可能,只好將錯就錯,切齒道:“百鬼?你們何時和他搭上的線?”
古音大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微笑道:“你和他的仇冤倒結得很深。沒關系,這次就是個機會,如果你看他不順眼,便和赴會的同伴,一起殺了他便是。只是要注意了,最近這百鬼風頭正勁,若沒有十分把握,便不要露了行蹤?。 ?/p>
“……”
李珣已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他腦子里面念頭紛雜,但七來八去,歸作一處,卻只有那么幾個字─
“閻夫人,你好!”
他又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向古音拱了拱手,轉身便走。哪知才走到樓梯口,后面古音又在叫他。
“這段時間,你可以考慮一下,要我付出什么代價,我們才能具備基本的信任關系?;蛘哒f,我希望你能對我坦白一個利益的結合處……不騙你,想看透你的想法,并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李珣停住身形,醞釀了一下,猛然回頭道:“包括你自己?”
這話并沒有讓古音太吃驚,只讓她唇角綻開一抹燦然的笑容:“其實,我一點兒都不介意。只可惜……你們終究都會厭倦的!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這個期限……在哪里!”
你們?
李珣咀嚼著這個微妙的詞匯,緩緩下樓去了,不知為什么,他滿肚子的火氣,在這個過程中,絲絲散去。
午夜方過,月亮便已經沉入地平線之下,李珣立身的水域地帶也越顯幽暗,但因視野寬廣,借著點點星光,周圍數里的任何細微變化,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在他身邊,宮侍微仰起頭,看著幽暗無邊的星空,已經有小半個時辰沒有說話了,李珣卻沒絲毫氣悶。
事實上,之前那段時間,李珣都在消化新近獲得的信息,渾不知時間之流逝。
而在他再生出對其他事情的興趣時,遠方元氣波動,二人等候已久的那位,恰恰在此時到來。
兩人同時將目光投向數里外的夜空,那處,一個人影緊貼著水面,飛掠而至。
三人目光遙遙相接,李珣分明看出那人眼中止不住的錯愕之意。
想到不久之前,自己的反應比對方只強不弱,李珣頗感同身受。雖然如此,他臉上卻一點不顯,只把目光向宮侍一瞥,很快,就得到了肯定的響應。
李珣拇指一彈,一顆明珠斜斜飛上十丈高空,直落向那邊。
夜色中,珠光瑩瑩,頗為醒目,來人探手將明珠拈住,身形亦停在李珣二人身前丈許,目光在珠子打量許久,方點頭道:“信物無誤。宮夫人,久違了。這位是……明心靈竹?”
李珣與來人目光一對,臉上恰到好處地現出一絲苦笑,拱了拱手,道了聲:“畢宿先生?!?/p>
來人一身藏青長袍,身形微胖,背上負劍,其劍柄上嵌著一顆紫色圓珠,十分醒目;面白無須,眸光轉動中,頗有幾分世故。
這人李珣也曾經見過,正是天垣翁四大親傳弟子中的‘轉輪星’畢宿。
事實上,在此之前,李珣絕沒想到,古音在星璣劍宗,竟然埋下這樣一顆位置極高的暗子。
只可惜,這顆棋子近來卻沒了做棋子的覺悟……
猶記得在上一次二人見面時,李珣是明心劍宗前途無量的后起之秀,畢宿則是星璣劍宗最有資格繼承宗主大位的人選之一。怕是沒人能想到,他們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再會。
尷尬的氣氛在二人之間流動。還好畢宿沒蠢到說一句“怎么是你?”這多少給了雙方一個緩沖的余地。
宮侍也理解他們現在的心情,在旁插言道:“你來遲了!”
畢宿看起來對宮侍頗有些敬畏,忙致歉道:“今夜當值,碰到了點兒小事,晚來了一些,莫怪?!?/p>
李珣很敏感地聽出來,宮侍對畢宿稱不上客氣。比較對自己的態度,這一點尤為明顯。
在先前的聯系中,畢宿已經知道這回要做些什么,眼下宮侍也無需多言,只大略地講一下其中的利害關系,接著問道:“要到什么時辰,才能進星河里去?”
畢宿回道:“現在是丑時三刻,再過一個半時辰,約在寅時末,星河將移至附近,又恰是我當值,進入絕無問題。”
“寅時末……”
李珣稍做沉吟,剛剛獲得的這個確切時辰,與當日收集的一些信息合在一處,使他對星河運轉的推演更深了一層。
可越是深入,李珣越明白,星河能進入六大絕地的行列,絕非浪得虛名。其隨天星變化而生就的無限可能性,絕不是李珣在短時間內就能破解的。
如此,對畢宿便不能輕易下手。
這邊想著,畢宿遲疑了一下,又開口道:“至于那件事……”
他明明是對宮侍說話,眼晴卻看著李珣,語氣吞吐。李珣心中冷笑,也不說話,只把眼神往天上瞧,將這事情拋給宮侍。
見李珣這種作派,畢宿心中倒松了一口氣,再看宮侍,這美人兒淡淡開口:“古宗主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p>
此話一出,畢宿臉色大變,雖然很快又按捺下去,可是李珣的余光分明看到,他眼中很有些焦躁,乃至忿然不平的味道。
偏偏宮侍美目顧盼,將眸光移到李珣身上,素來不假顏色的臉上,竟現出一絲微笑。
“今日,是你與靈竹共事,自然由你二人商量,最緊要的,便是量力而行?!?/p>
她這記推手,畢宿自然看得出來,不過也只能順著轉下去。
他也將目光投在李珣臉上,雖說輩分比李珣高了一輩兒,眼中卻隱隱地透著求懇之意。
李珣早從宮侍那邊得到消息,心中敞亮得很,臉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疑惑之色,裝模作樣地與宮侍咬了咬耳朵,才做恍然狀。
他目光掃過,將畢宿緊張的神情盡收眼底,心中暗嘆,面上卻是一陣思索之后,才出笑來。
“原來如此,畢宿仙師應是沒弄清楚古宗主的意思。今夜宗主令在下潛入星河,絕不是要神不知,鬼不覺走個來回,而是刻意制造事端。
“所以,不管是入星河、救明璣、還是畢宿仙師那件事,都要在這‘事端’上打主意……這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p>
畢宿也是個聰明人,聞言臉色立時轉晴,撫掌大贊道:“妙啊。不管多少變故,總都是一件‘事端’,諸事合一,便能少去許多手尾,安全大增啊。嗯,卻不知可有什么具體的謀劃?”
李珣瞥了宮侍一眼,唇角微勾:“今夜大局,自然是由宮夫人統籌。而星河中具體行事,也只有仙師這樣熟悉宗門事務者,方可施為。至于在下,僅能追隨驥尾,勉力相助了?!?/p>
他口中說得謙虛,可畢宿活了數百年,又怎能聽不出其中曲折,忙順勢笑道:“仙師之稱不敢當。道友這些年來闖下好大名聲,又是古宗主麾下干將,我們平輩相稱即可。
“這樣,宮夫人與道友怎么也要對敝宗里的形勢有所了解,借著這段時間,我稍述大略,再與二位商議,可好?”
“如此甚好?!睂m夫人很自然地接過話頭,頷首道,“靈竹方從遠方趕來,對事態不太了解,你不妨從發端處講起,把事情串一下。”
畢宿笑著應了。他這人處世圓滑,口齒清晰,很快便將事情緣由講了個明白。
前半部分與李珣所知的差不多。也就是明璣的那位族弟與同門發生爭執,拼斗之下,被對方下毒手擊殺,引來明璣興師問罪。
明璣也當真了得,竟然在天垣翁眼皮子底下,將兇手一劍兩斷,同樣還了個神形俱滅。
如此,一貫護短的天垣翁下不了臺,可是又對明心劍宗略有顧忌,不好下殺手。干脆以絕高修為,又挾星河之力,將明璣鎮在了“聚星臺”上,聲言要將其禁錮千年,受星力絞鎖之苦。
“這其中的關系,不外乎親疏有別之類,本是宗門常有之事,卻不想惹上明璣這個好事的!”
畢宿身為天垣翁親傳四弟子之一,縱然已是投了古音,立場卻還站在星璣劍宗這一方。說到明璣,雖顧及李珣的身分,但語氣仍不免有些調侃。
“這明璣也算不走運,她打上門來之前,‘聚星臺’上剛遺失了一枚‘定星’,使得‘星河’之內元氣失衡,宗主干脆便將她鎖在定星位上,代替‘定星’接引星力,這段時間下來,可是狼狽得很?!?/p>
李珣眉頭微皺:“定星?”
“正是,這定星是接引周天星力的關鍵之物,聚星臺上共有三百六十六枚,由此生成三千散星陣法,吞吐星力,維護星河運轉。
“可是數月前,四空千寶閣來了個叫箕不錯的胖子,本說是與宗門做些常規的生意,哪知他竟趁機下手,將定星竊去了一枚……嘿,據說這廝近期已登上千寶閣主之位,真是莫名其妙!”
李珣此刻的臉色說多么古怪,就多么古怪。
宮侍奇怪地瞥他一眼,但卻不愿節外生枝,蹙眉問道:“明璣被鎖在定星位,對我們的謀劃有何影響?”
畢宿也皺起眉頭:“若說影響嘛,那就是不可能無聲無息地將明璣縱走,因為牽一發而動全身,只要定星位一動,整個星河運轉便會受到影響,這是絕瞞不過人的?!?/p>
“那箕不錯又是怎么做到的?”
李珣這一句話正問到點子上,畢宿朝他點點頭,道:“當時那箕不錯尋了一枚純度極高的黑曜晶,用移花接木的法子替下了定星。這黑曜晶本就是制作定星的主要材質,具有吸納星力之效,所以在短短半個時辰內,竟然沒有異常,直到那廝逃得遠了,我們才發覺不對?!?/p>
末了,他又補充道:“其實箕不錯是用定星作為繼承閣主之位的試煉之物,用來代替的黑曜晶,也并不比一枚定星的價值差到哪兒去,完全可以再用它做一枚定星出來。也正因為如此,宗門才沒有深究……”
李珣微微點頭,總算明白當日允星所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了?;肿訛槿思榻?,可見一斑。
他這邊想著,忽又覺得身邊有異,抬頭一看,才發現宮侍與畢宿都拿眼看他,愣了一下,旋即料到兩人此時的想法,忙笑道:“其人故伎,絕不能再用第二次。
“而且,以我的修為,能潛入星河周邊,探出些消息,再安然逸出,已經是了不得的事情,若再做出縱走明璣的事情,反而不美。再說,畢宿仙……先生今夜當值,事情鬧大了,他恐怕也要擔責任。”
畢宿立時輕松下來,不管心中如何想法,表面上還是很感激地對李珣點點頭。
宮侍將二人的“眉來眼去”都收在眼中,心中冷笑之余,也在一旁誘導:“那么,以靈竹道友的意思,就是僅在周邊游弋……”
“不,這也不成?!?/p>
李珣笑吟吟地搖頭,與宮侍一唱一和。
“若是這樣,并不能引起雙方足夠的重視,而且,畢宿先生那事,也很難扯動過來。照在下所想,若要諸事齊備,且中間銜接天衣無縫,有幾件事,必須要做到火候?!?/p>
宮侍沒有說話,畢宿卻是神情大動,很是客氣地道:“靈竹道友必是胸有成竹,我愿聞其詳!”
李珣微微一笑,并不推辭,開口道:“這樣,我說出來,由宮夫人與先生合計合計。
“這其一,我進入星河,形跡暴露之地,不應過淺,也不能過深,這一點兒要痛而不傷,既要引起足夠的重視,也不能引得貴宗雷霆大怒,免得連個糾纏喘息的空檔也沒有,便化為齏粉?!?/p>
畢宿嗯嗯連聲,道:“不會的,不會的。我心中已有幾處地點,與此條極為相符。”
“其二,既然要諸事合一,那就要挑動所有目標。這聲勢一定要驚動我那宗門,至少要攪起風波,讓雙方產生磨擦,同時,畢宿先生謀圖的那位,也要牽涉進來,這樣我們才能渾水摸魚。
“如此,關鍵就在我形跡暴露之后的撤退路線上,由這條線,將諸方聯在一處,這便要由畢宿先生細細謀劃了?!?/p>
這一點合情合理,畢宿自然只有點頭的分。
李珣接著道:“最后一點,也最為關鍵。要知道,真到下手之時,畢宿先生受身分所限,而在下修為尚淺,也力有不逮,若要得竟全功,恐怕還要宮夫人暗中相助。偏偏這星河運轉復雜多變,內外聯絡是個大難題,這一點,畢宿先生……”
畢宿聞言一笑,慨然道:“這不是問題,星河運轉雖然復雜,但方位變化卻與周天星宿輪轉相應,有定制可循。宮夫人完全可以按照時辰變化,掌握星河方位,而確切地點,只要再定下一個聯絡之法,便絕無問題?!?/p>
李珣輕“哦”一聲,旋即笑道:“如此甚好!”
說著,他與宮夫人的眼神一觸,均知道,畢宿這人,大半邊身子都撞進了鬼門關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