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沉睡中醒來,李珣的意識像是突然跳出水面的魚兒,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無數新鮮有趣的信息通過各種管道蜂涌進來,又在意識構建的網路中過濾,只留存下有價值的一些,進入他的思維。
“咚”的一聲響,“魚兒”又潛入水中,在熟悉的世界中遨游,可另一個世界中生動鮮活的景色,已永遠留存在他的記憶里,烙上深深的印痕。
李珣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房梁。昨晚,因為心神的疲累,他少有地進行了一次睡眠。整個過程中沒有夢,只有入睡時的神思恍惚以及清醒時的奇妙感應,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清醒的那一刻,那種躍出水面,與另一個世界接通的快感,讓李珣對眼前熟悉的場景,忽又出幾分厭倦。這里就好像是深海的水流,無論他怎么移動,都永遠將他籠罩在其中。
這一認識讓他懶洋洋的不想動彈,也許只有跳躍的思維,才能不受限制,從容往來于六合內外,過去未來。他呻吟一聲,又閉上眼睛,也許,他還能再睡一覺。
屋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李珣剛聽出這是靈機,他的屋門便被大力撞開。靈機三步兩步搶到床前,大力推動他的肩膀。同時高聲叫道:“不好了,不好了!珣師弟,嬰寧被人擄走了!”
嬰寧?哦,陰散人出手了,這也在預料之中。
李珣睜開眼睛,看著靈機已快急哭的臉,忽然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么表情。驚訝嗎?憤怒嗎?急切嗎?應該是這樣。
可是,從心底最深處翻涌上來的倦意,像是無邊無際的黑潮,漫過他的靈臺,將一切應有的反應,消融干凈。
真無聊啊……深深的嘆息在靈臺長鳴,他的眼珠沒有一點兒移動,只是怔怔地看著上方梁柱,腦中充塞的,全是嘆息的回響。
靈機被他的反應嚇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直到外面人聲驚動,才猛醒過來,小心翼翼地戳了下李珣的肩膀,試探性地開口道:“珣師弟?”
“啪”的一聲脆響,在靈機呆滯的目光下,李珣雙手齊拍面頰,旋又捂住面孔,大力揉搓。良久,才放下手來,緊接著一個翻身坐起。此時,出現在靈機眼前的,正是平日沉穩冷靜的李珣無疑。
“珣、珣師弟?”
李珣還給他一個苦笑:“沒事兒,剛剛睡迷糊了,對了,你剛剛說嬰寧……”
“嬰寧前日晚上丑時左右,被人從坐忘峰上擄去,至今下落不明?!?/p>
說話的已不是語無倫次的靈機,而是剛進門的明璣。她神情肅然,清晰的輪廓線條更顯犀利,整個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劍,令觀者屏息。
李珣沒有做出夸張的驚訝態度,而是深吸一口氣,簡單地問了三個字:“誰干的?”
“不知道!”明璣回應的三字便如冰珠滾落,寒意森森:“來人趁著嬰寧去坐忘峰看望祈碧的空檔,繞開宗門封禁,擊傷護送的靈嫣,將嬰寧擄走。唯一有過接觸的靈嫣,直接被打昏,連對方的影子都沒看見?!?/p>
明璣所說的靈嫣,是“落霞劍”明如的得意弟子,自從祈碧受心魔困擾,難有進益之后,靈嫣便成為最可能繼承明如衣缽的直系弟子,一身修為不在“明心三靈”之下。她被一擊放倒,足可證明來人實力強絕。
李珣心知肚明,對陰散人而言,這不過是牛刀小試。他甚至可以從中得出更多的信息。
比如,陰散人能夠手下留情,應該就是為了給嬰寧日后出山行道,減少道德上的阻礙。由此也看得出來,陰散人和她徒兒一樣,對嬰寧相當重視,視其為繼承陰陽宗衣缽的最佳選擇,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傳承”?
也許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李珣很難理解有關于“傳承”的問題。
所以很快將注意力拉回到眼前。作為嬰寧名義上的師尊,他必須有所表態,而這態度很大程度上就將成為明心劍宗處理此事的準繩,輕忽不得。
他沉思一會兒,方道:“四師叔,最要緊的,是要明白擄人的鼠輩究竟存了什么心思。嬰寧身世最單純不過,但因她是元胎道體,旁人擄她只有兩個可能,要么,是看中她的資質,以傳衣缽;要么……”
后面的話不用再說下去,明璣自然明白。
李珣飛快地看了下她的臉色,緊接著又道:“若是前者,事情還有轉圜余地??扇羰呛笳?,則必須早早行動,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弟子以為,嬰寧年紀幼小,品貌一流,修為不佳,必須有人扶持才能御劍飛行,這樣的組合扎眼得很,一方面我宗需盡力搜尋。
“另外,我們可以去和雁行宗做筆生意,以他們的耳目,未必不能察覺。”
因為對陰散人的手段極有信心,他這些話都是持公心而論,極有見的。只是這樣未免太過冷靜,李珣早在連霞山上謀劃時便想到此節,眼下雖是狀態不佳,依然能表露出幾分憂色。
“嬰寧之事,人力固然重要,但多半還要看老天。倒是山上,有件事不得不防。嬰寧出事,山上應屬祈師姐最為傷心,偏偏這段時間她受的刺激太多,若是由此出了事……那該如何是好?”
旁邊的靈機剛剛插不上話,現在卻配合之至,他跳起道:“正是如此,祈師姐把嬰寧當成自己的孩子一般,若知道此事,怕是要瘋了……”
李珣見說得不像話,不客氣地叱了聲“閉嘴”,然而此時效果也已經出來了。他和嬰寧只相處了極短時間,感情相對淡薄,若是太過熱心反而不美??善肀滩灰粯?,幾十年的同門情誼,讓李珣做出情感偏向,合情合理。
明璣聽了,眉目間明顯柔和許多,她道:“傳訊中沒有說阿碧的事,我會借用水鏡宗的傳訊臺向宗門詢問。難得你有心了!”
說至此處,她微聲一嘆,旋又振作精神,沖李珣輕嗔道:“不要再賴在**。你剛剛提議說與雁行宗做生意,那這事兒便由你去說。抓緊時間,明日就是水鏡大會,幾十個宗門集在一處,嘮嘮叨叨,那時什么事兒都辦不成了!”
李珣自然不會怠慢,忙跳起身,正要出門,后面明璣又低喝一聲:“回來?!?/p>
李珣愕然回頭,卻見到明璣向他伸出手掌,雪白的掌心上數道犀利清楚的紋路,再一次證明其性情的同時,也讓李珣摸不到頭腦?!斑@是……”
“把‘吞海靈犀’拿來!”
所謂“吞海靈犀”,就是前段日子明璣從厲斗量手上贏過來,又送給他防身的法寶,李珣還沒機會用上。
雖然奇怪明璣為什么會討要這送出去的寶貝,但李珣還是迅速將其從腰間解下,恭恭敬敬地送了過去。明璣拿在手中,微微一笑,道了聲:“借我用上一天,明日還你。”
李珣只感覺到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多問,只能點頭應了。這才向她及靈機告別,出門去尋顏水月,詢問雁行宗落腳處去了。
直到離開精舍,李珣才重重吐出一口氣來。剛剛真是好險哪!幸好頭一個進來的是靈機,修為見識都還差些。若換成是明璣,當時他的身心變化,絕對瞞不過那雙利眼去。
遮掩了半晌的憂色終于爬上了臉。他可以感覺到,玉辟邪對“不動邪心”的壓制越來越弱,骨絡通心之術好像也力有不逮,他只是偷懶了一晚,心竅內的邪氣便滲透出來,干擾靈識,且在無形中控制了他的情緒。
他剛醒來時的情感低潮,表面上看只是沿續昨天的低落情緒,可若任憑那“黑潮”在心中肆虐,將其情緒壓低到某個極限──極則生變,他抑郁的情緒將瞬間爆發,再引燃積壓在心竅內的暴戾血煞。
如此,身邊的靈機恐怕會第一個被他斬殺,身心魔化之下,也將向《血神子》的無底深淵再邁一步。
正如典籍上所說,天魔修行,如操舟急流,有進無退,順勢者一日千里,逆勢者舟覆人亡。他這強行壓制,應該也算逆勢而動,自然討不得好果子吃。
他心中煩悶,辦事卻是麻利。只花了一個時辰,便在雁行宗那里商定了細節,告辭出來。此時天已正午,李珣不愿在外面多待惹事,干脆低眉斂目,只向宗門精舍飛去。
可這事情當真奇怪,他越是不想惹事,麻煩偏偏自動找上來。才飛了百余里,便聽到背后有人大叫:“靈竹道友,靈竹道友!”
李珣一聽見這嗓門,心中便暗叫聲“晦氣”,可因為某個原因,他也不能裝著聽不見。只好停身回頭,先行了一禮,臉上排出笑來:“箕閣主,今日有閑?”
來人正是那面善心黑的箕不錯,這廝也不管雙方的輩分差異,哈哈笑著,趕上來便一巴掌拍在李珣肩膀上:“好樣的!”
見李珣茫然,箕胖子嘿嘿笑道:“怎么,你還不知道?昨個兒你在通天巨木下和妖鳳對峙,不落下風,已經傳得滿天下都是了。人人都說明心劍宗出了個厲害弟子,一身傲骨,便是天妖鳳凰,也無可奈何。好啊,好??!”
對這些虛妄的傳言,李珣根本懶得理會,又因為是對這胖子,連表面做秀的功夫也免了,只是冷笑兩聲,不置一詞。
胖子何等奸猾,立時便看出李珣的心思,眼睛眨了眨,忽然道:“既然靈竹道友不懼那天妖鳳凰,卻為什么對俺百般防備?俺可看出來了,這兩日來,你靈竹可不厚道,防俺跟防賊似的!”
突然翻了臉,倉促間,任李珣如何冷靜自制,腦中也有片刻的空白。
再看那胖子,只見他臉上每塊肥肉都在抖顫,由此生成的紋路匯在一起,乍看是笑,可透過一層再看,卻是模糊詭譎,辨不分明。
這一刻,李珣想到了東海上,胖子那尸骨無存的“師弟”。緊接著,他又想到,眼前這胖子,還是位執掌萬年名門的一宗之主。
再次為箕胖子認真定位,李珣也定了定神,面對箕胖子意味不明的眼神,微微一笑:“何來防備一說?箕閣主無論如何都是前輩,我這做晚輩的,對前輩恭敬,是再正常不過。
“當然,若箕閣主往別處想,我也無話可說。”
箕胖子聞言哈哈大笑,又大力拍了拍李珣肩膀,方道:“小子有前途!
至少這嘴巴,比你那些同門長輩要厲害太多。嘿嘿,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大家都懂,何必解釋?!?/p>
他一改先前油滑的姿態,老氣橫秋,大有海派作風。只是可惜這依然是他的偽裝,看似坦白的態度,卻依然回避了他最終的目的所在。
若在往常,李珣此時已經見好就收,為大家存份臉面??山袢?,他心情正糟,碰上胖子這胡攪蠻纏的,心中火氣忍不住突突外冒,但口中語氣越發從容。
“箕閣主言重了,在下昨日聽箕閣主傳授心法,言及此界寶物、奇物之分,自覺所獲匪淺,極是佩服。由此,我倒想起一件事來:外界傳說,箕閣主近來出游在外,收集各類寶物,是否便是行那追本溯源的心法呢?”
箕胖子咧開嘴角,正要發笑。李珣卻不給他機會,緊接著又道:“如此修行手段,玄奧精微,非我這后輩所能臆測。
“只是我聽說,箕閣主以絕妙手法,取走了星璣劍宗的一枚定星,卻也留下了一顆可代替定星的黑曜石,雖是不告而取,終究存了一份公義在,如此作派,令人佩服?!?/p>
恐怕只有老天爺才知道,箕胖子的“公義”在哪里。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難得箕胖子臉皮厚度驚人,只是哈哈笑道:“什么公義不公義,俺只是有個公平買賣的心思……”
話說了半截,李珣便插言道:“有此一點,便屬難得。說到這里,我到有件事情,想請教閣主?!?/p>
“你說,你說?!?/p>
李珣微笑道:“靈竹不才,忝為明心劍宗弟子,當年蒙師門長輩青睞,得了一件寶物,也就是箕宗主看到的那塊玉辟邪??山獍俣?、辟萬邪、明心境、做無上護持。七十年來,貼心存放,不知用它擋過多少災劫。
“這也罷了,偏偏那位長輩已不在人世,每每睹物思人,如有寄托,難以割舍。我這里突發奇想,這寶物理應價值幾何?箕閣主堪稱此界最頂尖兒的鑒賞大師,正是本色當行,若為此寶標價,該用何物抵換之啊?”
此話一出,箕胖子肥臉僵住,還好他反應極快,很快又在臉上擠出笑來,正要說話,耳邊忽灌入一聲贊嘆。
“說得好!”
平空響了一聲掌心雷,繼而長笑聲起,一個人影視虛空如平地,一步走來,便跨越半里許的距離,到二人身邊??谥袆t言道:“至寶有價,情誼無價。靈竹此言,深得我心?!?/p>
過路的修士發出微微的**,十之七八都停下身來,駐足觀看。
李珣和箕胖子同時扭頭。見到來人面目硬朗,冬日依然一身薄薄青衫,遮掩不住磊磊的肌肉輪廓。渾身上下輻射出來的力量,純粹到令人無法直視,正是鎮魂宗宗主,厲斗量。
李珣叫了聲“厲宗主”,旁邊箕胖子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卻也呵呵一笑,舉手招呼:“原來是厲兄,近日各方奔走,難為你了?!?/p>
胖子肥臉上表情之真摯,令李珣也自愧不如。只是厲斗量顯然也非常清楚他的德性,滿布鐵青胡碴子的嘴角挑起來,不咸不淡地回應道:“哪里,同是四處奔波,我只是動動嘴皮子,還比不上箕閣主的辛苦?!?/p>
厲斗量嘴上說得輕松,可李珣卻看出來,他眉宇間陰郁之色,比當日在星河之外,還要來得濃重,想必是串聯各宗會盟,效果不佳所致。
箕胖子想到的則是另一層意思。以他的性情,打靈竹這晚輩的主意,并沒什么“以大欺小”的困擾,可這也要分場合。
如今厲斗量橫插一手,擺明要替靈竹出頭,再糾纏下去,未免得不償失。他心中很快便有了決斷,笑道了句“厲兄過謙”的話,轉臉對李珣道:“靈竹道友的寶貝,若是在旁人手里,俺怎么也有個七件八件可換,但牽扯到人心,價值便難以估量。
“厲宗主說得好啊,情誼無價,若是能換得來,又哪還稱得上情誼呢?
好,好得很!”
他咧嘴一笑,竟就那么拍了拍李珣肩膀,擺擺袖子,頭也不回的去了。
李珣冷眼看著他背影遠去,心中估算著,是不是瞅個機會,將這胖子干掉完事兒,免得被他日夜惦記,睡不安穩。
一旁厲斗量卻點頭道:“箕不錯為人無甚可稱道之處,但卻不是睚眥必報的性子,該放手時就放手,僅就生意人而言,還算合格?!?/p>
李珣知道他是在點醒自己,忙回過神來,一躬到地:“多謝厲宗主為我解圍,否則被這胖子纏上,還不知如何收場。”
厲斗量性子直爽,胸懷氣魄均是一等一的豪邁。見李珣施禮,也不刻意推辭,道一聲“罷了”,旋又笑道:“我也只是推了一把,若非你先前用言語將他擠兌住,以他纏人的性子,哪能輕易罷手。
“嘿,可惜我沒你這份好口才,東奔西走數月,卻沒有半分用處!”
言罷,眉宇間憂色更深。李珣心里和明鏡似的,這時候卻只能裝糊涂,垂手斂目,閉嘴不言。
厲斗量見他的神情,知道自己也是急得狠了,抓著個小朋友也來訴苦。自嘲一笑,沖李珣揮了揮手:“這兩日北齊山周圍不太平,你還是快快回去吧。對了,若你那閃靈兒師叔有閑,請她去水鏡洞天一趟……嘿,盡盡心力吧?!?/p>
李珣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臉上也恭恭敬敬應了,向厲斗量再行禮之后,轉身離開。路上再沒有什么麻煩上門,他順利回到宗門駐地,但在找明璣回覆時,卻聽到這么一個消息。
“出去了?什么時候?”
將注意力從對小嬰寧安危的猜測上移開,靈吉撓撓頭皮,回想道:“你走后不久吧,說是去找老朋友,怎么了?”
“老朋友?算了,也沒什么大事?!?/p>
李珣不以為意,又去找明惑,請他代明璣去了。把事情都辦好之后,李珣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才好。
回到師兄弟身邊,看他們如咬牙切齒地詛咒拐走嬰寧的“魔頭”、再隨聲附和嗎?李珣覺得自己已經沒了那份做秀的耐心。
所以,他遠遠地避開了正在討論的師兄弟們,在寬敞的精舍院落中轉了幾圈,看著天光一點點地消減下去,他覺得,自己的心境也隨之灰黯無光。唯一有區別的是,第二天清晨,天光還會亮起,而他則將再沒有機會了。
靠在周邊的院墻上,聽著前方傳來隱隱的話音,激奮、高昂、沖動,李珣嘗試著傾聽,然而僅僅數息,他便過耳不聞。因為那是在靈魂層面的疏離,他和那些師兄弟們已經找不到情感上的契合點,只能冷冷旁觀。
在這一刻,他感覺到無比的孤獨。
孤獨的感覺一發而不可收拾,有如涌漲的潮水,在沙沙的拍岸聲中,漫過靈臺,又奔流而下,沖刷著肌體的每個角落。潮水寒冽,幽無迷幻中,似乎要把他的靈魂凍僵、凝固!
他本能地拒絕這種變化,可是突來的情感潮水無可抵御,他僅有的一線靈明,也在冰冷深寂中沉浮掙扎,直至沒頂。
他呻吟一聲,貼著墻,軟軟地倒了下去。凹凸不平的墻面和他背心磨擦,細碎的痛感一直延伸到后腦處,眼見就要坐倒在地,一塊特別突出的石塊將他的后腦狠撞了一記。
他怔了怔,身子本能地上挺,也就在肢體的無意識緊繃下,心中似乎“卡嗦”一聲響,心竅外面嚴密的封鎖就此崩開了一道縫隙。
滾燙的血漿像是噴發的火山,再沒有障礙能夠阻擋。鎖控著“不動邪心”的封禁一條條崩潰,驚人的熱量以心竅為中心,膨脹開來,剎那間將冰冷的血液蒸至沸騰!
“唔!”
李珣猛地咬破了嘴唇,將喉嚨里翻騰的咆哮聲硬壓了回去。他伸出手,扶著院墻,勉力撐起身子,在原地僵了一下,忽然后翻,躍過僅有丈許的外墻,落在精舍之外,踉踉蹌蹌地跑開。
他沒有御劍騰空,只是憑藉兩條腿,高一腳淺一腳地前進。雖然黑夜已經降臨,漆黑的夜色卻沒有給李珣造成任何困擾,不管是嶙峋的怪石還是橫出的樹枝,包括地上爬動的小蟲,都被他收入眼中。
然而,這些東西,無一例外地被蒙上一層淡淡的血影,隨著身體的移動,視界中所有的一切,像是被血流沖刷,扭曲變化,妖異之至。
不知走了多遠,眼前景物的扭曲程度更加嚴重,李珣只覺得連整個天地都在晃動、崩解,從中流淌出來的,便是那永無休止的血紅色浪潮。
他的肢體不住地顫抖,因為在皮肉包裹之下,洶涌澎湃的血流已經燃燒得快要炸開了!
依靠最后一點靈明,他驅動體內的“同心結”,發出信息,再抖抖索索地拿出“無顏甲”,覆在臉上,將外袍反穿,做完這些的時候,他全身骨節都在咯咯作響,體內縱有可毀天滅地的偉力,他卻再也控制不住半分!
腳下一軟,他摔倒在地上,好像壓折了一棵小樹,卻感覺不到一點兒疼痛?;秀敝校谛牡咨钐?,有一頭兇獸縱聲長嗥。嗥叫聲透過胸腔,震動聲帶,讓他再也忍耐不住,喉嚨里發出呼嚕嚕的怪響,與嗥叫聲共鳴。
火流終于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個角落,然后轟然爆開,無可抵御的偉力瞬間拔升了無數個層次,催毀所有、吞噬一切。
在此刻,甚至連記憶也被燃燒殆盡,李珣只感覺到那沒有上限的火熱,他的靈魂被這熱量充斥著,融化、變形、純粹!
不知過了多久,依稀間,遠處有人聲傳過來,打破了那“純粹”的狀態。李珣睜開眼睛,眼前的血影異象依然沒有好轉,但那些被血流沖刷扭曲影像卻以一種玄妙方式,為他“講述”這世界背后的某點奧義。
本能地,李珣更在意來人蓬勃運轉的生機脈動,約是三五個的樣子。
不必目見,李珣便能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在心中將其勾描出來。那脈動就好像是數團燃燒的火苗,被他攏在掌心,只需輕輕一合……“嗡”的一聲顫鳴,李珣周圍的林木倏然間在無聲無息中崩解潰散,撒出漫天碎末草灰。更遠一些,齊齊響起數聲悶哼,還夾雜著咯血的怪音,稍過了半息,便有人大聲叫道:“何方朋友,我們無怨無仇……”
剩下的話,李珣再沒有聽下去。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低頭打量自己的雙手:“原來殺人和殺魚還是不一樣的,至少,要再加上幾分力!”
那邊幾名修士終于發現了他,與之同時,李珣也轉過臉來,想打量一下對方。然而,在“血流沖刷”下,他只能看到幾個模糊的人形輪廓,惟有他們身上輻射出的生機脈動,才能清晰地映射在他心中,散發著莫以名之的**。
對面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無比:“魔頭……”
在他們恐懼的顫音里,李珣忽覺得體內的熱量又拔升了一個層次。他低吼一聲,向前踏出,充斥全身的火流似乎找到了發泄的出口,轟然聲中,透體迸發!
然后……世界就清凈了。
不止是清凈。積壓在體內的燥熱被發泄出去,李珣便感覺到了一陣久違的清涼。與之同時,他支離破碎的記憶漸漸歸位、組合,形成連續不斷的影像,從他心頭流過。
他不自覺地閉上眼,慢慢體味著回溯的記憶,而等他明白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鬼地方時,他又睜開眼,扭曲的視界明顯改善,暗紅的血影也淡去許多。只是,在他眼前,更具有刺激性的情景,正慢慢鋪開。
一地殘肢斷臂,鮮血飛濺,沾染上幾張扭曲的喪失生機的面孔。
深深地吸了口帶著濃重血腥味兒的空氣,李珣心中出奇的平靜。他只是抬起雙手,看著上面仍在滴落的鮮血──這個時候,他忽然就明白了昨日另一位同仁的心情。
便在此刻,越發敏銳的感應,發現了某個頗為熟悉的生機脈動。
李珣沒有抬頭,心中卻以特殊的方式,將此脈動的源頭,還原成為記憶中的影像。
“看”到那張肥臉,李珣啞然失笑,稍后,他側后方叢林深處,炸出一道塵煙,至少兩株粗可合抱的大樹從中崩裂兩段,一個胖胖的身形被炸了出來,有些狼狽地站在李珣數丈之外。
“呃,我只是路過,這位……咦,三師弟?是你嗎?”
哦,差點兒忘記了這個稱呼。李珣聞言,甩去手指尖最后一滴血珠,轉過身來?,F在他心情還不錯,至少比中午要好上許多。因此,在看到箕胖子那揉合諸多奇妙表情的肥臉時,他露齒一笑。
“原來是二師兄,你來得正好!”
“???”
看箕胖子臉上露出貨真價實的驚訝,李珣心中突然冒起止不住的滑稽感覺,所以,他為之放聲大笑,肆無忌憚的笑聲驚起無數夜鳥走獸,再擴散向更遠的虛空。
箕不錯肥臉皺起,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師弟呀,你沒事兒吧?”
回答他的是一記重重的拍掌聲,李珣收了笑,神色卻越發和藹可親:“多謝二師兄關心。只是恰逢其事,不如,你把身上值錢的玩意兒都搗出來吧,今天我要……”
直視著胖子溜圓的瞳孔,李珣咧嘴一笑,牙齒在黑暗中閃動寒光──“打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