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回來”,可等李珣再次踏入北齊山地界時,已經是五天以后。比他估計中要遲許多。這是因為有件事,超出了大多數人的預料。
“快六天了,羽侍竟然還沒給抓著?”李珣為了避開越來越大的搜索圈,不得不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子,從東南方插進來,費時費力,心情正值不爽的時候。
相較于他,在北齊山中游玩了七天的水蝶蘭,則輕松太多,她甚至還有閑情隱在一邊看戲,大呼過癮。
“有人出工不出力,甚至暗中下絆子,能抓著才叫怪事。”水蝶蘭旁觀者清,一語道破天機:“北盟的四方接引一共十四個人,其中四個真人境,可其中就有一半在那里搗亂,哈,好玩極了?!?/p>
“下絆子?且不說他們是什么目的,可在妖鳳眼皮底子耍手腕……”
“誰讓厲斗量和無涯和尚那么認真來的?拖了妖鳳足有五天。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南邊的事你聽說沒有?”
“玄海落潮?嗯,這倒是多少聽說了些,好像是玄海海面下降了一丈多,傳言是西聯找到通往玄海幽明城的秘道,開啟禁法后造成的影響……你笑什么?”李珣不說還好,越說水蝶蘭便笑得越開心,直笑得彎下腰去。她扶著李珣的肩膀,忽地湊過臉來,以從未有過的語氣,膩聲笑道:“我們這邊事了,到南邊去看熱鬧,好不好?”面對這詭異的局面,李珣一個不注意,臉上竟然微紅,還好很快反應過來,道:“去是沒問題,不過你不是說,玄海幽明城,是要‘曲徑通幽’……”水蝶蘭打斷他的話,冷笑道:“就是這樣才有趣,我就想看看,羅摩什費盡心力,到頭卻是一場空時,那張老臉?!笨此а狼旋X的模樣,李珣不禁為之失笑,不過倒也沒有拒絕的意思就是了。
他咳了一聲,將話題引回到眼下的情勢上來:“玄海差不多就是厲斗量的家門口,他自然不能坐視……說起來,妖鳳騰出手來也有一天多了吧,怎么還沒消停?”
“有了這么長時間做緩沖,還不能脫身,你以為羽侍是傻瓜不成?就連我也有兩天沒見她了,說不定,她已經出了北齊山區,海闊天空了呢?”話音未落,天際便是接連幾道耀眼劍光閃過,李珣瞇起眼睛眺望,卻發現這不過是尋常的散修,這些人顯然不清楚北齊山復雜的局面,都是極輕松的模樣。
水蝶蘭挑挑眉毛:“瞧,這是另外一個理由。這里是通玄界最大的藥材集散地,來來往往的修士,每天都有三兩千人。
“羽侍只要能脫出相對狹小的封鎖圈,隨便找片人多的地方混進去,除非北盟真能號令天下百萬散修,否則到哪兒找去?”
“確實如此,看起來大伙兒都在做無用功了……對了,你看了這些天的熱鬧,有沒有感覺到羽侍神智不清之類?”水蝶蘭白他一眼:“要是神志不清,你能把自己藏得這么嚴實?”李珣知道自己問了個笨問題,不過,林無憂看似天真童語的言論,在他心中總是個疙瘩。
如果不是神志不清,為什么羽侍會擊傷自己的女兒跑出來,偏又不回返北盟,反而亡命逃開?
思索半天,他才發現,自己的思路又回到了起點。無奈一笑,他決定將這事兒拋開,把精力集中到剃刀峰的事情上來。
首先,便是踩點!
在水蝶蘭出神入化的幻術手段下,李珣和她扮作兩個尋常的散修,在剃刀峰附近采藥。
這一采便是二十天,在這段時間內,李珣將剃刀峰方圓千里的地形盡數掌握,并且制定了一系列脫身的計劃安排。
這些舉措在水蝶蘭眼中看來,純粹是大驚小怪。本來嘛,古音布置“靈竹”伏擊“百鬼”,本身就是一個大笑話,難不成李珣還要自己抽自己的耳光不成?
其實,當李珣也覺得自己有些過慮。妖鳳、古音等因為各種原因,都不會親身參與,他身邊又有水蝶蘭、幽一這樣的保鏢,沒理由會怕其它那些小角色。
不過,想想約定的日子吧,二十多天的時間,若不給自己找點兒事做,那可真是無聊透頂呢。
而在他給自己找事做之時,北齊山脈的形勢已經發生了變化。
隨著時間的拉長,北盟和陰陽宗,均已偃旗息鼓,先后放棄了對羽侍的追索。當然,也可以理解為,明面上的追索已經停止,而暗中的查探,正進行的如火如荼。
在這一點的比拼上,勢力龐大的北盟顯然更占優勢。
李珣可以察覺到,最近進出北齊山區的散修,低頭看藥材的少了,抬頭看人臉的多了。
偌大的北齊山區,暗潮洶涌,幾乎每個晚上都有人暴斃路旁,死得不明不白。而這混亂的局面短時間內似乎還沒有停歇的可能。
“這就是寶啊……”縱使李珣已經放棄了打羽侍的主意,看到這種情況,也不免感嘆。從北盟的反應就能看出,區區一個羽侍,牽動著多少見不得光的隱秘。而這價值無可估量的“寶貝”,就從他手指尖上溜了出去!
再嘆口氣,李珣直起腰身,放眼眺望身下起伏蜿蜒的地貌。此時,他和水蝶蘭便處身在距剃刀峰數十里外的一處高地上。
水蝶蘭在旁邊調養傷勢,而他則坐在懸崖邊,居高臨下,將方圓數十里的情形,盡收眼底。
以他此時的修為,搭眼一看,這幾十里丘壑谷溪,便都映在心底,而其中布置的種種機關禁法,也以一個整體印象,投影在眼中。李珣便是通過這種方式,檢查自己近日來的功課,確保萬無一失。
今天已經是四月初一了,距離明日子時一刻,不足八個時辰。
天空中忽有一聲鷹唳,李珣抬頭看了下,一頭灰羽赤尾的老鷹正在半空中盤旋。
這飛禽靈覺極好,被李珣眼神一掃,立知威脅,竟然掉頭就走,李珣看得笑起來,可很快的,笑聲戛然而止。
旁邊的水蝶蘭被他神經兮兮的反應驚動,訝然睜眼,卻見他扭著頭,直勾勾地看著天空。順著他眼神往上看,卻又沒什么礙眼的東西。若說有,也只會那只倉皇逃走的老鷹,以及一根緩緩飄落下來的羽毛而已。
水蝶蘭伸手去摸李珣的額頭,卻被他一掌拍開。緊接著,李珣猛跳起來,飛身而上,一把將那根鷹羽攫在手中。
水蝶蘭看他瘋瘋顛顛不成樣子,終于忍不住,追上去扣著他肩膀,嗔道:“你傻了?一根羽毛而已……”
“不,這可不是一根羽毛的問題?!闭f李珣瘋癲未免太過,他只是一時想入了神,聽到水蝶蘭嗔喝,他搖頭笑道:“剛剛我就發現,從崖上往下看,地形怎么都覺得眼熟,多虧這根羽毛提醒……“嘿,血靈飛羽,這是血靈飛羽?。 闭f話間,他手上的鷹羽,從羽毛尖端處開始,逐分逐分地變色。等他把話說完,原本蒼灰色的羽毛,已是一片血紅。這刺眼的顏色將羽毛浸得透了,乍一看去,竟似能發出光來。
水蝶蘭吹了聲口哨,將血羽從李珣手中奪過,放在眼前,翻來覆去地打量。同時道:“血靈飛羽?這名字很熟嘛?!?/p>
“嗯,這是《血神子》中,禁法最高水平的體現,換個說法你也許更熟悉,血靈羽劍聽說過沒?”水蝶蘭手上一頓,驚訝地扭過頭來:“真是血靈羽劍?那個號稱能斬仙的玩意兒?”
“斬仙?你見過仙人什么樣嗎?”李珣擺擺手,不以為然地道:“當年陰散人、血散人爭斗時,我也見識過它的威力。當時‘血魘破魂殺劫’與‘血靈飛羽’兩陣虛實相生,抽取百萬怨魂穢氣,匯于一劍中,應機而發,數十里范圍內,確實避無可避。
“但真要說殺傷力,也不至于到斬仙的水平。只是其法陣的蓄勢熔煉及觸機發動,確有獨到之處。我覺得……”
“唉,你慢慢去想,別給我說,頭疼死了!”水蝶蘭一聽那些禁法名詞,便頭腦昏昏,渴睡得很。她隨手將手中血羽拋開,扭頭便走。
李珣抓著血羽,只有苦笑。他回過頭,再仔細打量周圍地勢地貌,越發覺得,這里真是一處天然生就的“血靈飛羽陣”布置。只需稍稍改動兩處,刻劃禁紋,便能將就著用了。
此時,他精研禁法的癡勁兒翻上來,一個念頭竟然發展到不可自遏,干脆向水蝶蘭招呼一聲,翻身下崖,準備去了。
管它用上用不上,能親手布置一下,也是好的。
人一旦有了目標,便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等李珣把“血靈飛羽陣”布置完成,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去。
估計著古音那邊的信使將至,李珣忙不迭地換裝。他已經和水蝶蘭商議好,剃刀峰之會,因為牽扯到開啟咒法封禁,所以,李珣就以百鬼的身分出現,而水蝶蘭則變成靈竹,伺機行事。
不過,讓李珣很奇怪的是,古音攛掇靈竹到剃刀峰上“尋仇”,好像只是隨口提點一句,然后便將之拋在腦后。否則,那邊信使將至,怎么說也要和自己聯絡一下,而不是把他晾在這里吹冷風!
腹誹了幾句,但由于準備周全,李珣也就不再多想,一邊估計著時間,一邊繞著剃刀峰慢慢轉圈。不管有沒有觀眾,他仍很敬業地表現出一個謹慎多智的修士所應有的態度。
今夜山中無月,亦無人聲,山風與鳥獸的鳴叫聲摻雜在一起,聽來詭異陰森。
此刻,李珣像一只幽靈,靜靜地飄浮在漆黑的天幕下,與虛空合而為一。剃刀峰就在他斜下方,峰頂白雪皚皚,卻被陰影切割成扭曲的幾塊,猙獰而妖異。
此時山頂上已經站了一個人,看打扮是位女修,因為距離太遠,李珣也看不真切。自從這女修兩個時辰前到峰頂之后,便站在某處懸崖邊,居高臨下地看風景,再沒有移動過。
這女修應該便是信使了,看那風姿氣度,說不定還是妙化五侍之一。李珣在心中揣測,卻沒有下去招呼的打算,就這么等著時間過去。
周邊,水蝶蘭正以高明百倍的遁法巡行,方圓數百里一切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的感知。
最終,李珣得到一個結論:“看來古音真的有所顧忌。不過,既然她鐵了心要‘騙人’,便不可能只打出靈竹一張牌……嘖,麻煩?!痹谀铑^轉動之際,子時一刻終于到了。李珣深吸一口氣,胸口無底冥環驀地加速轉動,遼遠無邊的九幽之域如斯響應,九幽地氣從冥環深處噴發出來,再轉換為最精純的幽明陰火,直漫入這黯沉的虛空中去。
剃刀峰上,信使立生感應,抬頭向這個方位望來。李珣也現出身形,并不遲疑,向著峰頂飛射過去,轉眼便落在信使身邊。
離得近了,李珣便發現,來人果然是“妙化五侍”中人,而且是地位僅在宮侍之下的商侍。李珣很少與她見面,只是依稀記得,此女平日沉默寡言,不顯山不露水,可一旦出手,則狠辣絕情,是個狠角色。
不過,在此刻,商侍穿著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裙,垂手而立,全身上下并無半點兒裝飾,清秀樸素得像是個丫鬟。只有黝黑晶亮的眼眸中,透出的森森冷意,才稍顯出她的不凡之處。
見是此人前來,李珣心中稍打了個突,臉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初次見面”的矜持。不過,就在他還在考慮,是否要先開口打招呼的時候,商侍卻干脆利落地從袖中取出一個僅有一寸見方的紫玉盒。
雖然峰上昏暗一片,但這玉盒卻發蒙蒙光華,顯然珍貴無比。
至始至終,商侍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李珣見狀,干脆也封住嘴巴,只將目光放在玉盒上,并沒有貿然伸手。
純憑眼力,李珣可以看出,這玉盒應該是由一整塊東陽紫玉鏤刻而成,除去精致的雕工外,就再沒有任何修飾。只是仔細觀察,玉盒上氤氳紫氣中,卻流動著幾道頭發粗細的瑩綠光絲,時聚時散,靈動非常。
這綠光應該就是碧火流瑩咒法的封禁了。對咒法一系,李珣勉強只能說是粗通大略,也就看不出其中玄妙,只能憑此確認,這盒子確實是閻夫人欲得之物。
商侍見李珣已經觀察仔細,仍不開口,只將玉盒以雙手輕合,向前遞出。
李珣見狀,身體外松內緊,伸手去接。忽又想到閻夫人的吩咐,手掌伸至半途,便手指屈伸,幽明陰火隨印訣變化而延伸至體外,又以一種極玄奧的方式,轉換質性,化為瑩瑩碧火,在虛空中一繞,“哧哧”微響中,紫玉盒上數道綠煙彈起,在空中消散干凈。
如此,紫玉盒上的封禁便解開了,商侍見狀,一手松開,李珣也就順勢將玉盒接過。真息透入,很快就摸清了盒子的構造,稍一使勁,盒蓋便即應聲彈開。
盒內空間出奇地狹小,事實上,只是在正中央留出一個半圓孔洞,里面置有一顆淡金色的圓珠,應該就是閻夫人所說的“金丸神泥”,而其中又封著什么,就非李珣所能知了。
李珣看得很清楚,金丸神泥外層,也如紫玉盒般,繚繞著一圈瑩綠的絲線,而在盒蓋內側,還刻著幾行蠅頭大小的字跡。
搭眼掃過,文字晦澀不通,應該是某種暗語,除了閻夫人與古音,怕是誰也看不懂了。
他神色平靜,輕輕合上蓋子,將玉盒收入懷中。再抬頭看商侍,這位沉默到底的女修只是微一點頭,身形倏然后移,竟就這么飛身離開。
李珣怔了怔,繼而啞然失笑,演了這么一出荒唐的啞劇,若非自己知根知底,必會給攪得滿頭霧水。然后就在迷迷懵懵里,被人從背后一刀子捅死─這大概就是古音的期待吧。
這時候,水蝶蘭在遠方操控蠱蟲,以特殊的震動頻率表明,商侍已經飛出百里之外,看起來,確實是要置身事外了。
可問題是,她置身事外,萬一“百鬼”出了事,這關系重大的玉盒又該是怎么個安排法?
若不是封禁無誤,李珣簡直要認為,手上的玉盒是贗品。末了,他無奈地搖搖頭,開始考慮請水蝶蘭來演一出雙簧,看是否能引蛇出洞,把局面弄得再明朗些……“誰!”李珣突然一聲叱喝,聲如驚雷,其中已用上了懾魂魔音的功夫。而更早半步,他身形偏轉,袍袖翻卷,一抹淡淡的煙氣射出,正中側后方冰層上方,立時血肉迸濺,峰頂的雪地被染紅一片。
“雪雞……不對,哪有雪雞晚上出來覓食的?這山峰也太高了!”李珣走上前去,仔細察看,不過,他就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從那一堆碎肉里察出什么問題來。
不過,這雪雞一死,他身上被窺伺的感覺便消失無蹤,難道說,他就是被這雪雞給“偷窺”了?
就他所知,通玄界有許多控制飛禽走獸以充耳目的法門。像是已覆滅的百獸宗,就是其中翹楚,此外,他也見識過落羽宗的“告死鳥”。存著這個念頭,他游目四顧,卻沒發現附近還有什么異樣之處。
越是這樣,他心里反而越不對勁,正打算叫水蝶蘭回來,請教一下。哪知他還沒有動作,體內蠱蟲便已先激烈震**起來,這是水蝶蘭發現敵人后的警告。
李珣縱身猛撲到懸崖邊上,算準方位,眺望過去,入目的卻仍是黑沉沉的一片。
正奇怪的時候,黑暗中冰藍光芒一閃而逝,水蝶蘭的氣息猛地漲起,旋又消匿無蹤。緊接著,至少五道以上的強烈反應從那個方向噴薄而出,相隔數十里,依然威勢不凡。
李珣剛有所觸動,身子忽然僵住,下一刻,他身后明光大放,整個雪峰像是燃燒了起來,映滿了金紅色的光。
李珣猛地扭頭,正好看到,在山峰的另一側,遙遠的地平在線,正有一個巨大的紅色光球冉冉升起,一時間天地亮如白晝。
太陽出來了?
此時此刻,對面那些所謂的“強烈反應”,便如同草尖上飛舞的瑩火,在“烈陽”的強光下,化為烏有。前后劇烈的差異對比,讓李珣愣了神,直到來自遠方的沖擊波橫掃過來,才回了神。
只一瞬間,峰頂的積雪便給掃去大半,驀然拔升的高溫更將剩下的雪層融成千奇百怪的造型。李珣彈開撲面而來的雪水,也終于明白了那邊發生了什么─“天芷大戰妖鳳……妖鳳竟然殺回來了!”李珣也不知道,他應不應該為自己的未雨綢繆而得意,他只知道,當這驚天動地的碰撞開始,一切隱藏在黑暗中的變故,都在刺眼的強光下,徹底顯露出來。
表面上的簡單和平靜,被徹底顛覆,而他能否全身而退,就要看他是否能夠迅速抓住復雜局面下的核心脈絡。
此時,他似有所得。
身側風聲颯然,水蝶蘭現身出來,此時,她已經是名震天下的女殺手面目,手上還提著件血淋淋的玩意兒:“喏,這個給你,是個想偷偷摸摸潛過來的家伙,這家伙本事泛泛,同伴里卻有幾個硬點子?!崩瞰懫尺^她手提的頭顱,沒有去接的意思,只是覺得此人有些面熟,聯系之前那幾處反應,李珣忽然道:“冥王宗?”
“一語中的!”水蝶蘭笑吟吟地將斷頭扔掉,“兩個靈尊,四個冥將,應該是此時冥王宗一小半的戰力了,他們挺看得起你。”李珣哼了一聲,以他現在的修為,這些人還真不放在眼里。兩個靈尊或許麻煩些,可他即使不能戰而勝之,卻也是想來便來、想去便去。只是,這也是古音借來的刀子?
先將這問題放在一邊,李珣將注意力轉到這高峰上某處,口中則漫聲道:“再麻煩一下,把他們先引開吧,我這里還有點事做!”水蝶蘭略有些疑惑,順著他的視線一掃,卻沒什么發現。不過,眼下不是斤斤計較的時候,她撇了撇嘴,不再多問,身形借著遠方激刮過來的大風,卷上半空,嗖然不見。
李珣瞇起眼睛,看了下遠方壯觀的戰場。只看那連續不斷爆發出來的強光沖擊,便知道天芷正很好地履行著他們之間的協議,一時半刻,妖鳳絕對騰不出手來。而剩下的麻煩,李珣便要自己解決了。
他在峰頂踱了幾步,忽然自顧自地笑起來:“什么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今天才算知道了!”話音未落,他身形猛然前沖,五指成爪,劃空時嘶然有聲,重扣在五尺之外已經殘缺不全的冰層上。冰層驀然塌陷,隆隆之聲,不絕于耳,顯出下面蓬松得有些過分的土石地面。
一道人影裹在四濺的冰碴里,擦著李珣的肩膀飛掠過去。
李珣嘿然一笑,反手又是一爪。這是《幽冥錄》上“鎖魂勾”的手段,陰火在虛空中扭轉勾連,交錯迸擊,聲音好似憑空甩出的鐵鏈,猛抽向人影脊背,陰火的高溫,瞬間便將人影周圍的冰碴碎屑蒸發干凈。
陰火與護體真息碰撞,滋然有聲。那人身形一顫,正想借力遠遁,卻不知“鎖魂勾”的回力遠比去力強得多。李珣五指內收,虛空中“蓬”的一聲爆響,陰火收聚之下,硬生生地將那人扯后半尺。
那人似想反擊,可方才轉了一半,口中便嗆出血來,身子慢慢軟倒。李珣反倒被嚇了一跳:“傷勢這么重?羽夫人,你……”委頓在地上的那人抬起頭,沒有半絲血色的臉上,清麗如昔,卻較平日更顯得柔弱堪憐,這風姿相貌,不是羽侍,還有誰來?
誰能想到,被北盟和陰陽宗追索了近一個月的羽侍,竟然會藏身到這剃刀峰頂的冰層下。若非剛才天芷與妖鳳交戰時,沖擊波橫掃峰頂,使她不自覺發力護體,李珣也未必能發現端倪。
李珣這邊是驚喜,而羽侍看到他,神情便要復雜太多了??粗瞰懖讲狡冉?,她身子不自覺瑟縮一下,可是眼眸中更多的卻是茫然。李珣看到她這種表現,腳下一停,奇道:“羽夫人?”這一聲喚,讓羽侍眼中留得幾分清明,她微微喘息一會兒,再看李珣的臉時,眼神便正常多了。最終還輕輕喚了一聲:“百鬼道人?”看她這樣子,顯然還記得昏睡前,與“百鬼”的沖突,而且對他的身分應該是有所了解的。
李珣微微一笑,趁機上前幾步,拉近與她的距離,這才道:“羽夫人,剛剛冒犯了,貴體可無恙么?”此時,水蝶蘭那邊也響起了陣陣嘶嘯聲,聲音還在不斷地遠去。李珣剛向那邊瞥了一眼,心中忽生警兆,身形微偏,一道銳風擦著耳輪飛過去,激得臉頰微痛。
李珣皺起眉頭,看著羽侍手指上纏回的銀絲飛線,搖頭安撫道:“羽夫人,你這時出手可不大明智。夫人應該清楚,我和秦宗主的交情……深厚得很哪!”等最后幾字出口之際,李珣已經撲到羽侍身前,掌指錯落,錚然有聲,務必要將其制住而后快。
然而,他還是低估了羽侍的修為,縱然傷勢極重,這看似柔弱的美人兒仍展現出超凡的堅韌。
身體雖還是委頓在地,手指上的銀絲飛線卻靈動非常,伸縮間嘶嘶有聲,將身前空間切割得七零八落,凌厲狠辣。李珣一時竟找不到下手的空隙,反而因為顧忌她的身體狀況,束手束腳,無奈下只好跳開。
事情倒也奇怪了,他這邊才自退開,羽侍反而泄了力,先前鋒利無匹的銀絲也垂了下去??此嫔蠚庋D換之相,恐怕正硬壓著一口鮮血,沒有噴出來。
“時間緊急,沒空陪她慢慢玩。不若我正面佯攻,讓幽一在后面偷襲了事便罷!”李珣知道這種意志堅定的對手,最沒有道理好講。當下也不再講究什么,只想著盡快解決,挾著她到相對安全的地方,再說其它。
便在他意圖召出幽一之際,側方天芷與妖鳳的第二波巨大沖擊轟然掃過,亂石冰屑漫天飛舞,尖嘯聲凄厲刺耳,李珣甚至覺得腳下的剃刀峰都在搖晃,隨時可能被這風暴擊斷。
在這風暴中,羽侍終于露出她油盡燈枯的真實狀態,她呻吟一聲,竟然定不住身子,被撲面而來的狂飆吹翻在地,忍了許久的那口鮮血噴灑出來,染紅了身側的冰面。
這對李珣來說,倒是意外之喜,他忙快步上前,低頭察看羽侍的傷情。羽侍此時神智依然清醒,卻再沒有了抵抗之力,勉力推拒的手臂亦被李珣抓住,掙了兩下不果,眸中竟流下淚來。
“怎么搞得像老子要強奸你似的……”李珣討個好大的沒趣,也懶得再說什么。確認羽侍并無性命之憂后,他正要將其制昏,忽見這美人兒唇瓣微動,在喃喃念著什么。他好奇心起,側耳傾聽。
“姬兒,姬兒!”羽侍口中只是反反復覆的出現這個的稱呼,把李珣弄得一頭霧水。按理說,這樣的稱呼,只是自己的孩子用吧,難道是秦婉如的小名?
李珣試探性地問了句:“羽夫人,你想見秦宗主……咦!”身外大氣壓力的變化,使他心生警兆,他猛地直起身,冷盯向懸崖外的虛空。在那里,一個人影靜靜懸浮,像是有形無質的幽魂,也如李珣般冷冷看來。
兩人目光對上,李珣心中驀地跳出極度的荒謬感覺。彷佛是時光倒錯,除了雙方位置對換,眼前這情形,與一刻鐘前是何其相像。
他深吸口氣,直面商侍清冷的面容,強自開口笑道:“這位……怎么有閑回來?”在大風的吹拂下,商侍身上的布裙發出“卜卜”的聲響,偶爾一現的身姿曲線頗是奪人眼目。不過,李珣更注意她攏在袖內的雙手。
聽到李珣說話,商侍仍沉默了一會,才在今夜首度開口。她的嗓音頗為好聽,卻缺乏情感起伏:“道長手上的東西干系很重,不如早早歸去。我家五妹,便由我照顧吧?!?/p>
“哪里的話,這位,咳,道友,咱們雖有一面之緣,可我與你并不相識,卻知道這位羽夫人是我一位朋友的親戚,為安全計,不如由我護送她前往,若道友不放心,一起跟去也成。道友意下如何?”商侍自動將這些廢話忽略,目光轉向羽侍,眉目間依然沒有任何情緒顯露:“五妹,宗主讓我對你講,人心險惡,你的性情終究不適合外面的世道,不如歸來,在谷中了卻殘生罷。”羽侍在見到商侍的同時,便強支著身子坐起來,此時聞言,臉上凄然一笑,微微搖頭道:“我既然脫去了那把鎖,便不會再扣上去。更何況、更何我那孩兒……”
“孩兒?”李珣本能地覺得,這“孩兒”并非是指秦婉如,只是,羽侍哪里又來的孩子?
正思量間,他忽感到商侍眸光如利刃般刺過來,看那意思,應該是認為他在旁邊礙眼,讓他快滾。對此,李珣微微一笑,故作不知,卻也不說話,想試試能否從兩女的對話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商侍再刺過來一眼,見毫無效果,神情更冷數分,也不再開口,徑直飛落過來。李珣此時便不能裝胡涂了,他身形移動,擋在羽侍身前,笑道:“道友……”才吐出兩個字,眼前便是寒光閃動。他眼神冷卻,同樣伸出手來,仍是“鎖魂勾”的手法,與商侍手腕相觸,雙方身形都是一震。
商侍的眸光幾乎已經凍結,李珣也不遜色多少。
李珣心中篤定得很,就算大家都想動手,多少也得要顧忌旁邊的重傷號吧,而若就此僵持下來,當然最好不過。他就可以趁機誘導二女說出更多的信息……哎?
彷佛鞭子抽打空氣發出的爆音,商侍以一記潑辣的裙里腿擊碎了李珣的計劃。倉促之下,李珣不得不后撤避開鋒芒,商侍卻不追擊,而用手指在半空中連彈,如掄琵琶,空氣中也發出連串清脆的震音。
“穿心曲?”李珣一直對妙化宗的諸多法門賣力研究,見狀不敢怠慢,先是一聲震喝,干擾那漸起的節奏,手上隨即變換印訣,幽明陰火與外界元氣嗡然共鳴,虛空中開裂了無數如嬰兒小嘴般大小的裂隙,灰白火光便從中噴射出來,將商侍罩在其中。
當然,李珣也明白,這種雕蟲小技沒什么實際效果,他也只是要爭取時間,飛身去搶羽侍的所有權。
果然,商侍翻掌便將這陰火迫散,身姿疾如飛矢,也搶了過來,只是李珣比她近得太多,伸手便拿住了羽侍的肩膀,陰火透入,閉塞氣竅,將其制昏過去。
商侍見羽侍落入李珣手里,身形卻依然未停,手上甚至更加肆無忌憚。李珣還沒想好怎么脫身,便覺得身后如重鼓鳴響,轟然聲中,強壓如排山倒海般涌來。
他怪叫一聲,噬影大法全力發動,身形像是化成了虛無的影子,映著遠方強烈的光源,四溢流散,令人捉摸不定。
商侍攻勢一滯,李珣哈哈一笑,就藉這個空隙,猛地向上拔升。由于體質原因,即使不用血影妖身,他的速度也接近頂尖水平,商侍失了先手,哪還能追得及。
李珣目光向下一瞥,見商侍正拼命追來,雙方距離卻越拉越遠,心中大快,口上仍不饒人,高聲叫道:“道友,我們交換信物在先,你在此和我翻臉,意欲何為?”商侍對此充耳不聞,容顏冷凝,只是奮力直追。李珣冷笑聲中,輕松地將雙方距離拉得更遠,他也不再去管商侍如何追來,回眸向水蝶蘭那邊望去,估摸著如何與其會合。
更遠處,天芷與妖鳳的碰撞,進入了新的**,刺眼的光芒使方圓百里亮如白晝,讓人看了咋舌。李珣瞇起眼睛,正要看得更清楚些,天空倏然間昏暗下去。
李珣眼眸猛然大睜,與之同時,一聲穿云長唳由極遠處透空而來,貫入耳鼓,直令人五臟齊震,痛苦至難以言道。
沒等他有所反應,眼角處青光閃動,恍如一橫空長翅,擊山斷云而來,剎那間抹消他所有反應的可能。
無聲無息,李珣肩上一麻,緊接著便是漫天血雨噴灑,羽侍渾身浴血,翻翻滾滾地下落,與她同時落下的,還有李珣一條齊肩斷去的手臂。
李珣完全沒感覺到疼痛,他呆呆地停在半空,無論是翻滾下落的殘肢,還有商侍、羽侍漸漸貼近的身影,在他眼中流過,腦子里則充斥了這樣一個念頭─青鸞、青鸞!這便是青鸞!
下方,商侍的手指已觸到了羽侍的衣帶,她正要發力,同樣是青影閃過,眼前的羽侍突然就變成了那位清高孤傲的絕頂妖魔。
大駭之下,她甚至忘記改變手法,只覺得一道冰雪般的眸光掃過,她如劍戟般前刺的手指,顯得那么礙眼和尷尬。
巨力嗡然迸發,商侍慘哼聲中,被青衣長袖遠遠掃飛出去,直飛出數里,才停下身子。
青鸞立在虛空中,身姿挺拔如松,青衣一塵不染。在她身邊,羽侍仍在昏迷中,身體卻似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托住,平躺在半空。
青鸞的眸光在她身上稍一打量,便移向半空中其余兩人。
被她目光掃過,無論是李珣還是商侍,都有一股深重的寒意,從心底噴涌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