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聲響起,秦婉如終在千鈞一發的關頭側過身去,只是肩上依然血光迸現。
她想借力撤身,偏偏有股大力勾攏著她的筋骨脈絡,扭曲破壞之余,也將她定在當場,更兼有絲絲寒意透體而入,蝕毀經絡,其勢之速,令她措手不及。
“嗡”的一聲震鳴,紫芒光球及時補上,內蘊的渾厚真息再將商侍隔開。
商侍也是一觸即退,身形則再化虛無,避開了秦婉如的后續攻擊。
深吸一口氣,秦婉如低聲道:“寒玉勾?商夫人不使出這招,我還真記不起來。
“遙想當年,夫人也是朱勾宗的絕頂殺手,怎么千年以降,就甘愿為奴為婢,受古家驅使了?”對此,商侍毫無反應,只在暗處冷冷窺伺敵人破綻,以期再擊見功。
哪知秦婉如話音方落,商侍背后便有一個聲音笑道:“我也記起來了,當年我初入朱勾宗,接的便是這‘寒玉勾’的位置,如此說來,商夫人還算是我的前輩?!蹦苋绱苏f話的,自然只有水蝶蘭。
她神鬼莫測地移過來,雖未出手,卻令商侍身子發僵,保持著蓄勢的姿勢動彈不得。
這突生的變化令秦婉如大喜,口中卻還需客氣兩句:“水仙子怎不在上面,為師弟掠陣?”水蝶蘭淺藍色的唇瓣微微一挑,笑道:“我不正在忙嗎……剛剛因為你娘親的緣故,差點兒讓青鸞打碎他的腦袋,我不來怎成?”她臉上在笑,眸光卻如冰針一般,刺得人臉上生疼。
秦婉如立時知機,本能地將懷中的母親緊了緊,方笑道:“剛才多虧了師弟才能救回母親,如此大恩,婉如自當報答……如今形勢正緊,水仙子,我們該想個法子,讓師弟全身而退才好?!彼m只是仰頭看看天空,不咸不淡地道:“退?現在他腦子里只要敢有一點兒這個意思,保證青鸞會把他滅得連渣都不剩,你不用在這上面費心思了。”其實以“水蝶蘭”的身分論,秦婉如還在她之上,只是這位陰陽宗之主心機淵深,知道水蝶蘭深不可測,也不拿架子,只溫言笑道:“可怎么也要有個脫身之策呀……”水蝶蘭瞥她一眼,或許是她姿態做足,水蝶蘭的眼神也不再那么冷峻,只道:“等吧,等他氣勢稍緩,自然退守的時候,再插手也不遲。當然,前提是某些人別再鬧出亂子來!”她眸光盯著秦婉如,手指卻如靈蛇般一扣,商侍方要前沖脫身,便被抓住后頸。真息透入,這位修為不俗的女修只來得及悶哼一聲,便全身發軟,再無還手之力。
舉手間將商侍制伏,水蝶蘭才不管旁人如何看法,只是對商侍的經歷頗感興趣,淡淡開口。
“剛剛秦宗主說得不錯,據我所知,古志玄那廝可說是死得透了,你怎么還戀棧不去?難不成也被古音用‘靈滅絲’給害了?”商侍用力掙扎兩下,卻毫無效果,只是她并不開口,神情更是冷漠到了極致。
水蝶蘭眼珠一轉,又笑道:“若是‘靈滅絲’,也不是無法可解,秦宗主的娘親便是最好的例子,商夫人……”聞得此言,商侍忽地莞爾,這與她一貫的神情分外不協調,也顯出幾分諷刺的味道:“解得‘靈滅絲’,也未必就是解脫?!彼m好似談興正濃,張口便問:“怎么說?”商侍抬頭盯著秦婉如的面孔,淡淡道:“且不說我孑然一身,無親無故。便是五妹,有那般姐姐、女兒,幸或不幸,猶未可知。”此言出口,秦婉如神色不動,彷佛什么都沒聽到,水蝶蘭卻是唇角微弧,接著問道:“這又是什么說法呢?”她的聲音柔和許多,聽不出半點兒敵意,便像是尋常聊天一般。
商侍也沒有遲疑,開口回應:“自家骨肉相殘,我不以為比囚在夜摩天里,好受太多?!?/p>
“骨肉相殘?”水蝶蘭向側方瞥了一眼,卻沒能從秦婉如臉上得到什么訊息。
商侍卻已經不再需要他人引導,情緒已主導著她,沖破了一貫的冷漠壁壘,讓她將心中積壓已久的話語一古腦兒地推擠出來。
但,也正因為是情緒的主導,讓她的話語沒個頭尾,條理散亂。
“那孩子呢?五妹和玉師的孩子,陰重華在四九重劫之前偷入夜摩天,抱走的孩子哪里去了?可笑五妹一直以為,那孩子是受著姐姐、女兒的照顧……秦婉如,你可敢明著說出來,那孩子被你們怎么樣了?”秦婉如一言不發,面容卻漸漸變冷。水蝶蘭的目光投射過去,就像是打在一層冰面上,透不進去。
商侍面上現出一抹妖異的酡紅,肌膚不正常的出汗,話音也開始發抖,有些過于興奮。
“當日五妹被你們擒走時,也許是在暗中高興吧,全家團圓,近在眼前,縱死無憾……可你們給了她什么?秦婉如,你能說出來么?”
“是嬋玉吧?!鼻赝袢鐩]頭沒尾地回了一句,眼神卻陰森幽冷,與柔媚婉約的姿容極不相稱。
“古音手爪伸得好長,嬋玉那賤婢,已被我處死,不知你們還有什么能耐,盡可使出來!”
“若不是你們做得太絕,嬋玉何至于被宗主說動?你們這好姐姐、好女兒,做得好事!只因為姬兒是玉師的骨肉?哈……”商侍笑了兩聲,又不自覺地搖頭,汗珠從額角甩落下來,蒼白的面孔已是近乎虛脫的樣子,想再說話,卻沒了力氣。
水蝶蘭見狀,扣著后頸的手指輕輕搓動,聲音則更為柔和:“玉散人和羽侍的孩子?這是怎么回事?”商侍的話音在發顫,也越發地低弱下去,只是喃喃道:“那孩子……玄嬰,玉師需要玄嬰,可是宗主不愿,用造化……”聲音驀然斷絕,水蝶蘭一愣,感覺商侍的皮膚正飛速降溫,緊接著黑影甩過,她微微偏頭,已讓過這一擊。手上加力,商侍悶哼一聲,才緩上來的幾分力氣又盡數崩潰,軟倒在地上。
水蝶蘭仍按著她的后頸,微笑道:“你還真小心呢,正說到關鍵處,對了,什么‘造化’?這又關古音什么事?”正說著,前面秦婉如低呼一聲,猛地后移數步,這才瞪視過來,看樣子是惱怒之至:“水仙子,你搞什么鬼!”只聽這稱呼,水蝶蘭便知她心虛,也不回應,仍對著商侍笑道:“既然說了半截,那就接著說下去,有什么為難的嗎?”
“不要和我說話!”商侍猛地尖叫出聲,倒似是聽到了鬼語啾啾,驚怖之至。
水蝶蘭見她情緒過于激動,無奈地嘆口氣,左手指尖輕搓,灑下一片淡綠色的粉末,夜風吹過,幽香沁人心脾,幾令人沉醉其中。
秦婉如見多識廣,一望之下,立時辨認出來:“迷迭香?”水蝶蘭瞥她一眼,不冷不熱地道:“商夫人畢竟還是敵方,有所隱瞞也是該的,而秦宗主你,師弟、仙子叫得這么親熱,若還藏頭露尾,未免太不夠意思了吧?”秦婉如深吸一口氣,努力平靜心情之后,方道:“水仙子不是都知道了嗎?此事為敝宗家丑,不愿外揚,仙子既知,還請為我及師尊保密?!币娝频酶蓛簦m不怒反笑,正要再度開口,忽地神色變化,抬頭看天,面色漸漸凝重。
末了,她手上一松,商侍軟軟趴伏地上,身軀仍在微微抽搐,卻怎么也挺不起身來。
秦婉如的目光盯在商侍身上,耳邊卻傳入幽幽話語:“這俘虜是我的,且幫著看會兒……記著,不要做掩耳盜鈴的傻事,我的手段,可不比令師的‘蓮花八密’遜色太多?!蔽惨粑唇^,水蝶蘭身形已然不見,而上空中,元氣震**倏然失序,一波波的亂流如飛瀑直下,沖擊大地,北齊山脈,再次晃動起來。
秦婉如抱著母親,一動不動,目光冷澈如冰。商侍則在震**中辛苦地抬起頭,一分不讓地與她對視。
天地在發抖,二人周邊卻已徹底凍凝。
沉悶的皮肉交擊聲響起,李珣與青鸞小臂對撞,破爛的衣袖下,肌膚不可避免地再度相接。
大家的感覺都不好過,只是沒有人再退縮,彼此真息對沖,肌體相接處電火迸發,滋滋之聲不絕于耳。
在此刻,萬年妖魔的無窮后勁終于發揮了作用,一浪高過一浪的沖擊裹挾著青鸞天生的辟邪清光,消減燃血元息,狂撼李珣內腑。
李珣雖然已經鼓動起全身每一寸肌體的力量,更抽吸天地元氣及萬物生機以為己用,但在第七波沖擊到來之際,仍然抵擋不住。護體真息剎時崩壞,手臂內折,再被青鸞一拳印在胸腹交界處。
李珣怒嘯一聲,不管胸口肌肉骨骼的粉碎,另一條胳膊揮動如劍,直斬青鸞脖頸,雖無精微變化,卻氣勢兇厲,一往無前。
以青鸞之能,也不敢輕攖其鋒,只好低頭避過,也因此失去了繼續追殺的機會。
借力倒飛出數里,李珣胸口中拳處肌肉筋絡蠕動扭曲,先前幾乎透體而入的重創竟又平復如初,這與激戰之初,青鸞一擊便將“血影妖身”擊散,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
看著飛掠而來的青鸞,李珣夷然不懼,反升起萬丈豪情,哈哈一笑,便要握拳沖上。
哪知才一提氣,四肢百骸空****的全無反應,便連外界的元氣、生機都似隔著一層厚膜,驅使不動。
笑聲當即斷絕。他腦中只閃過一個念頭:“油盡燈枯!”青鸞才不管他燈油枯不枯,轉瞬便到了眼前,森森寒意撲面而來。
李珣想伸手,卻只來得及動動手指,眼睜睜地看著青鸞駢指如刀,虛切而下。
“笨蛋!”水蝶蘭的低罵聲繚繞耳邊,可在李珣聽來,幾若天籟。
下一刻,他被一股巨力猛摜出去,呼呼的風嘯聲流過耳畔,感覺中,先是橫飛了一段距離,然后便不可抑止地栽下去。
久違的重力再度回到李珣身上,他的意志已不足以克服這下墜的力量,只覺得眼前云霧繚繞,旋又一片清明。再睜眼時,視野中已是漫天旋轉的星光。
“咚”的一聲大響,他重重摔在堅硬的山地上,劇烈的震**侵襲五臟六腑,然而,除了些許惡心之外,再沒有什么不適。
與之同時,地面上至少有四五顆尖銳的石子狠狠扎入背脊,可連表皮都刺不破,只擠出幾塊凹陷,旋又平復如初。
他大叫一聲,想翻身跳起,可是強健的身體卻沒給他相應的力量,極度的虛弱感剎那間傳遍全身,他最終只是將脖子向上勾了勾,便再度躺倒。
終于明白自己的狀態,李珣不再白費力氣。
更何況,他看得清楚,水蝶蘭已擋住青鸞,出于信任,李珣便不再理睬,只是緩緩調勻氣息。
虛弱的感覺持續不退,李珣就像是躺在云朵里,虛虛****,渾不著力。不過,心境的充實卻是遠超過此生的任何一刻。
身體似乎已經限制不住越擴越大的心臟,到最后,只剩下恣意奔流的心緒,歡快地流淌。
原來,不顧一切的感覺,竟然是這么痛快的!
他終于尋覓到了比自己的生命還要來得寶貴的東西,那也正是青鸞等絕頂妖魔、宗師,得以與他人有所區別的關鍵!
乞丐只追求吃頓飽飯,便能活下去,但若僅僅如此,他永生永世,也做不成富可敵國的王侯。
一位宗師,必將是光芒萬丈,永遠站在明處,為人所追求和仰望,也要承擔嫉妒和陰謀,一體兩面,無可選擇。
故而,雖則三散人俱亡,卻沒有人會否認他們是絕代之天驕;“百鬼”雖然茍活至今,卻也沒有人會認為他可取彼而代之……這便是由宗師們以榮譽和尊嚴所劃定的領域,不具備這一特質,又豈能進入那個圈子?
正因為如此,今天,他第一次敢于完全隨著自我的心意,為自己的尊嚴而戰,同時,也能夠穩穩接下由此帶來的后果。
毫無疑問,這是絕大的突破──二者的軌跡合成了一個完美的圓,在青鸞那個層次,為他圈下了一塊屬于自己的位置。
這才是真正的突破!
從此以后,有誰敢輕視“百鬼”這個名號?
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不管笑聲中蘊含著幾多瘋狂,在此刻,他可以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的涵義則復雜到了極致。
天空中,青鸞的目光終從李珣身上收回。
不知為何,她竟嘆了口氣,環繞周身的殺意,出奇地消散殆盡,只是用奇妙的眼神,在水蝶蘭周身巡逡,最終定在對方裙裾的花紋上:“你是……”水蝶蘭微微一笑,以手比唇。
都到這種地步了,青鸞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深吸口氣,臉上似是想笑,最終卻只是微微搖頭。
水蝶蘭不管她怎么想,只擋在半空,若青鸞想對李珣下殺手,則必定要經過她這一關。
“你有傷在身,擋不住我的?!鼻帑[在陳述一個事實,至少口氣上如此。
水蝶蘭卻只是擋在她身前,笑吟吟的也沒什么悲壯的氣氛,不過青鸞完全可以感受到,面前這位“同道”堅定不移的信念。
靜默了一會兒,青鸞吐出一口氣,已裂成絲縷般的長袖垂下,同時外張的氣勢也迅速消褪。
不過,口中并不饒人:“嵩京城外的事情必定與他有關,我一定會弄明白他與韋不凡、陰重華的關系,如果你認為可以護住他,那就護吧!”水蝶蘭嘻嘻一笑,輕松自在:“不要把我說得像護小雞似的,放在一刻鐘前我還認了,可看看你的袖子……”青鸞冷哼一聲,忽地又有所覺,偏過頭去,數里外那處凝結的水氣還瞞不過她的眼睛。
無需作勢,念頭微動,水鏡宗好不容易才布下的第二面水鏡便炸成粉碎,做完這件事,她才轉臉道:“你自己保重吧……”稍一停,她忽爾笑了起來:“我本以為,棲霞之事后,沒有哪位同道會再去做這蠢事了,百鬼這家伙或許比林閣要有骨氣一百倍,不過,我還是要說……“百幻,你,愚不可及!”似詛咒又似嘆息的話音散去,青鸞的身形飛動而起,甚至不再去管羽侍那邊,直入高空,轉瞬不見。
她這一走,遠方妖鳳和天芷的纏斗竟也隨著遠去,亂流漸息,天空中也相對安靜下來。
水蝶蘭微偏過頭,思索了一會兒,最后卻沖著天空皺皺鼻子,這才低頭看李珣的情況。
然而一望之下,她臉色立時冷寒如冰:“找死!”叱喝聲中,下方人影暴起,平地像是卷起了百丈海嘯,間雜厲鬼嚎哭之音,層層迭迭,倏忽千重,目標正是仍軟癱在地上的李珣。
被激**的勁風一吹,李珣略帶些驚訝地扭頭,卻被滔翻浪涌般的妖冥元力擠迫得睜不開眼。
身子不由自主在地上打了兩個翻滾,想定身已不可得,再一翻,整個身形便被掀飛了出去。
雖在半空,李珣卻覺得身體發沉,顯然已被對手的殺意鎖定。
“七鬼攝海破!那個‘破’法,我如今可還撐得住嗎?”念頭未絕,虛空中的海嘯聲便猛地拔升了一個級別,炸雷般的震音轟鳴,千重妖冥元力化合一體,便如攔空巨錘,重重砸下。
李珣一口鮮血噴出,被巨力重重摜向后方山體,破山而入,崩裂了大片山壁。
一擊得手,元苦卻沒有任何喜色。
若有選擇,他絕不愿意試圖完成連青鸞都沒有做到的事情,可是,冥王宗與百鬼的血仇容不得他遲疑,而百鬼油盡燈枯的現狀,實在是再難尋到的良機……然而上手之后,他本就不怎么充足的信心又喪失大半,純憑感覺,妖冥元力擊中的,根本就不是人類的軀體!
明明擊中實物,力道卻打不到實處的尷尬,讓他郁悶得直想吐血。
可惜他已經沒機會反悔。
高空中,水蝶蘭正飛撲而下,元艱領著三個冥將半空截擊,可顯然對其神速毫無辦法。
時不我待,元苦猛一挫牙,又追上去,透過騰起的土灰,他清楚地看到,百鬼正在亂石中辛苦掙扎,想坐起身來。
“這還不死!”低吼聲中,他雙手分張,哧哧氣芒躍動,要將李珣撕裂,再把“血核”掏出來,捏成碎片。
亂石堆中,李珣再掙扎了兩下,仍然站不起身來,干脆就不再動彈,只拿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元苦伸出的手爪,臉上僵硬,木無表情。
眼看手指已探到胸口,氣芒到處,衣衫綻裂,指尖卻只在皮膚上跳動,無論如何都刺不進去。
元苦眼睛瞪圓,吼聲中再度加力。百鬼身形倏然下挫,硬生生被打入地下數尺,胸口肌肉也終于內陷下去,骨骼筋絡吱吱作響,崩潰在即。
百鬼又嗆出一口鮮血,還落了自己滿臉,姿態狼狽至極??丛谠嘌壑?,大喜之下,力道又增。
在他看來,剖腹挖心,在此一舉!
偏在此時,百鬼一齜牙,鮮血滲在牙縫里,便如一頭剛剛獵食過的猛虎,意猶未盡。
同一時刻,他埋在石堆下的右手**,嘩啦一聲響,兩根指頭翹起,像是勾動某根無形的絲線。
元苦本能地感覺到危險,周圍變故也符合他的感應,頭頂一陣勁風襲來,勢頭并不猛烈,元苦卻不敢大意,反手格擋,正中來物。
啪的一聲脆響,幾點灰粉灑下,卻只是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
一口氣用得岔了,元苦臉上青白交錯,扣在百鬼胸口上的手爪也就更加了一把力,滋滋聲里,終于破皮見紅。
只是,在指尖接觸到那血色的剎那,他痛呼一聲,反射性地抽回手去。
在那一刻,他的手指就像插進了強酸里,蝕肉刺骨的痛感猛然炸裂,幾乎讓他以為自己的手指已經爛掉了!
也正因為如此,元苦忽略了百鬼翹起的手指,冷冷下勾的剎那。
隨著指頭下勾,夜空忽地刮起一陣風。
半空中,被元苦擊碎的石塊粉末最上的一點,順著這陣風,飄飄悠悠,移到數丈之外。
映著虛空中明滅的光華,微芒閃動,這比熒火還要微弱千億倍的光芒,卻如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小石子,**漾微波,倏忽間擴散開來。
元苦似是發現了什么,猛然扭頭。只是以他的目力,并無法察覺到夜空中這一點微塵的反光。
然而,正西方十二里外某處險峰,一個隱秘至極的關竅卻敏銳地捕捉到了擴散開來的那股細微波動。
機關觸發,一線氣機跨越虛空,準確無誤地勾連住那顆飄浮不定的微塵,再與元苦的身體聯機成一個絕妙的夾角。
氣機的交互作用瞬間拔升了無數個層次,那千萬力線碰撞交纏,牽動元氣,再也瞞不過人。
相對平靜的山地之間像是憑空升起一座火山,而在高熱巖漿噴發的剎那,一道灰黑電光,自遠方高峰傾泄而下,所經之處,元氣亂流立被抽吸一空,殘留下來的生靈怨魂亦被絞纏其中,嘶然長鳴。
電光黯沉的顏色陡然鮮亮起來,這變化只在剎那間發生,元苦只來得及在眼中烙下這妖異的印痕,喉嚨一痛,緊接著便是靈臺轟鳴,三魂七魄盡數移位,掐斷了他所有反應的可能。
相比之下,七鬼攝海破的攝魂沖擊,只若微風細雨,不值一提。
混沌中,元苦滿身鼓漲的真息便如同決堤的洪水,一古腦奔涌出去,然后是精血、骨髓、元神……喉嚨上的傷痕像是妖魔的血吻,瞬間抽干了他的一切。
再沒有什么念頭可言,元苦只剩下一張干枯的外皮,飄然撲在地上。
先它一步,“錚”聲微響,有如金石交擊,李珣耳畔石堆上,釘下一根淺紅色的羽毛,微風吹過,細細的茸毛輕拂過他的臉,癢癢的頗為舒服。
李珣嘿嘿一笑,辛苦地偏過頭,用嘴巴銜起這根色澤古怪的羽毛,輕抿了幾下,濃郁的血腥氣觸動了他的感官,刺激之余也帶來一股新生的力量。
四肢百骸氣力漸生,他掙扎幾下,終于坐起身來。
“百鬼啊……”半空中聲嘶力竭的吼聲漸漸遠去,元艱終究不是傻瓜,事不可為之下,他果斷地選擇了撤退,然而仇恨和恥辱卻將永遠銘刻在他心頭──如果李珣能夠永遠活下去的話。
搖頭一笑,李珣吐出那根紅羽,其實細細察看,這就是當日從那只飛鷹身上落下的鷹羽,被他用做“血靈羽劍”的材料,效果相當不錯。
水蝶蘭飛身下來,見他看著羽毛發笑,沒好氣地踹他一腳:“混蛋,差點被你害了!”她根本沒留力,但踢在李珣身上,仍是不痛不癢。
李珣抬頭看她,笑道:“剛剛多謝了……青鸞好像知道你的身分了?”
“知道就知道罷,你都不怕,我又怕得誰來?”水蝶蘭說得云淡風輕,卻自有她絕頂妖魔的氣度,這一點上,李珣還差了一線。
不過,很快她就隱去這些,用好奇的眼神打量李珣手中的紅羽,疑道:“這是那根鷹羽?怎么變色了?”
“吸夠了精血,當然要變色?!崩瞰懧柤缧Φ溃骸绊f不凡一代宗師,只是對禁法不怎么精通,他將血靈羽劍局限在收攏外氣,一擊而破的層次,卻不知那實在是大大的浪費。
“真正的血靈羽劍,什么收攝冤魂、外氣,最終都是為了提升這‘羽毛’的質性,以特殊的法門將之精煉為一件法寶──血靈羽劍既是禁法之稱,又是法寶之名,若不能理解這點,一切都是虛話?!彼m看著這紅羽,奇道:“那么,現在這羽毛就是法寶了?”
“早呢,剛剛見血,只能說是祭旗吧。像元苦這樣的,起碼要殺掉十幾個,才有點看頭。
“況且最重要的是,這法寶的原材料太不入流,受先天質性所限,就算成型,也很難對青鸞這個層次形成威脅,威力反而不如嵩京那一劍了。”說著,他食中兩指在羽毛上捋了幾遍,那淡紅顏色便如一層廉價的涂料,幾下就抹了個干凈,水蝶蘭嘖聲道:“這也行?”
“那是當然,羽毛材質不成可以再換,這真人高手的精血厲魄,可絕不能浪費掉?!闭f著,他毫不顧惜地將羽毛彈飛,風一吹就不見了蹤影。
“看起來,你還有更好的材料……喂,有沒有換洗的衣服,這樣子我都替你丟臉!”水蝶蘭指的是李珣開膛露臂,甚至連下擺都斷掉的外袍。
實則,與青鸞一場激戰下來,衣物還能保持到這個狀態,已經可以算是個奇跡。至少水蝶蘭不明白,明明有好幾次李珣都給打成了渣,這外袍又是怎么保存下來的?
“和血靈羽劍差不多,被精血浸泡久了,勉強也算成了件寶貝,大概算是我的一個分身吧,喏!”說著,李珣站直身來,抖抖身子,破爛的衣衫便即發出噗噗的怪音。
待他原地打了個轉,水蝶蘭眼前一花,再看時便見他破爛的衣物盡復舊觀,衣袖、下擺等許多已缺失的部分,竟也詭異地補全。
只是細看下去,由霧松鐵拉絲織就的灰色道袍此時卻暗透血光,袍袖擺動間,氤氳如霧,煞是好看。
“這袍子的底料卻是貨真價實,值得花些力氣。唉,血影妖身的形態之下,再好的法寶也使不出來,只有這些經過血氣浸染的玩意兒還能用用。”李珣話中有些自嘲的味道,“非人”的感覺其實是很糟糕的,還好,他面對的是水蝶蘭這樣的妖魔,加上成為強者的愉悅,足以將負面感覺抵消掉大部分。
水蝶蘭當然能察覺到他的心態,也不勸解,只笑吟吟地從袖中取出那個紫玉盒來。
“袍子能染一染,盒子呢?”
“當然……不可能!所以,多謝你啦?!崩瞰懶呛堑亟舆^來,道:“還真是忘了,多虧你拿著,否則這玩意兒必給攪碎無疑?!闭f著,他打開盒子,確認里面的咒封無損,滿意地點點頭,正要收起,水蝶蘭卻按著他的手:“等等,這里面是金丸神泥吧,怎么氣味不太對?”
“啊?”不理李珣的迷惑,水蝶蘭探出手來,輕輕拈起盒子正中的金色圓珠,巧妙地抑住上面的封禁,舉過頭頂,對著明月,細細察看。
因為天芷和妖鳳、李珣和青鸞這兩場大戰,此時北齊山脈上空,當真可算得上萬里無云,月光如水般傾注下來,照在金丸上,旋即騰起一圈薄薄的光霧。
李珣扭過身來,也學水蝶蘭般看去,只見金丸外層在月光下竟呈半透明狀,然而其中又有綠云輕霧繚繞,將內層的物事完全擋住。
看了一會兒,水蝶蘭搖頭道:“手法嚴密,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僅憑氣味,這里面應該鎖著一個活物。”
“活物?”李珣徹底胡涂了:“什么活物?蟲子嗎?”水蝶蘭沒好氣地道了聲“我哪知道”,隨后又皺眉思索。
正關鍵處,一聲爆鳴忽然炸開,穿透十余里的距離,依然清晰可辨,李珣注意到,辨明了方向之后,水蝶蘭的眸光當即冷了下來。
“怎么回事?”
“大概是你那位師姐辦了蠢事吧?!庇嘁舄q在,水蝶蘭身形已然不見。李珣虛抓了一把,沒有碰到,苦笑之余,只能拖著疲累欲死的身體,慢慢踱步過去。
平日里轉瞬即至的路程,此時卻足足花費了他十倍以上時間,當他從堆積的亂石頂上跳下,來到這片相對平整的地面上時,眼前的情形讓他猛吃一驚。
秦婉如抱著她的母親,坐在地上,臉色蒼白得可怕。
水蝶蘭正站在她身前,臉上幾乎能凝出冰來,至于商侍則倒伏在數尺之外,身下一灘血污,正緩緩擴散。
“怎么回事?”同樣的問話,再一次說出來,意味則嚴峻太多。
水蝶蘭轉臉看來,寒澈的瞳孔稍稍回暖,只是語音依然冷得如冰碴一般:“問問你師姐吧,看她做了什么?!币呀浐芫脹]有見到水蝶蘭這樣生氣,李珣怔了怔,才邁步上前。
首先他試圖和秦婉如說話,可是對方好像已經魂魄出竅,只是緊摟著母親,身子還在不可抑止地顫抖。
接著李珣自然而然地將目光移到羽侍身上,然后他倒抽了一口冷氣。
羽侍靜靜地躺在秦婉如懷里,雙眸闔起,容色平靜,像是進入了夢鄉,然而李珣看得很清楚,這睡美人已經沒有了呼吸。
與之相應的,精氣枯竭、魂魄離位……每一個特征都在證明:她死了!
死了?這簡直荒唐!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李珣怔了半晌,才屏住呼吸,強定下心神,仔細察看。
很快他就發現,在羽侍頸側有一根朱紅色的金屬小枝,深陷肉中,只留了短短一截在外。
他正想伸手去碰,水蝶蘭在后面冷聲道:“不用白費功夫了,小朱勾怎么說也是此界第一兇器,一旦入體,污精血、閉靈竅、勾魂攝魂、毀損元嬰,她連投胎轉世的功夫都省了?!崩瞰懙氖纸┰诎肟?,半晌才回過神來,失聲道:“哪來的小朱勾?”
“商侍原本是朱勾九殺里的‘寒玉勾’,后被玉散人收服,我接的就是她的位置。天知道這枚小朱勾是她什么時候昧下的?!苯忉屚戤?,水蝶蘭又將之前發生的事情大略講了一遍,說到商侍受制,秦婉如支吾等事,眼中寒光閃爍。
“秦宗主好厲害啊,區區一個受制的廢物,都能讓她反制過來,殺了自己的母親……干什么吃的?”秦婉如聞聲,面色蒼白,身子顫抖也越發劇烈,手臂更是死死抱住羽侍,沒留下半點縫隙。
李珣看她的模樣,大約再受點刺激就要崩潰了,忙以眼色制止水蝶蘭說下去,自己則邁步到商侍身邊,再作察探。
商侍也死了!李珣看到的第一眼,便肯定了這一結果。
轉眼之間,妙化五侍,五去其二,這些曾經鮮活、明媚而強勢的女性,如今卻已永淪幽獄,芳華凋零??v然她們應屬敵方,李珣也不免慨嘆,甚至有些夢一般的不真實。
搖頭定神,李珣翻動商侍的身軀,察看傷口。
乍看之下,致命傷在胸口,應是被秦婉如以重手法擊碎心脈致死,不過,對于一位真人境的高手來說,這種死法未免太過窩囊。
而且,除了胸口傷勢,她此時的狀態,倒和羽侍極為相似。
稍做思考,李珣拿起商侍的左手,卻見手指扣拳,死死握住。他使了個手法,將指頭扳開,入目的赫然是另一枚朱紅小枝,同樣是大半陷入肉中,只余小截露在外面,只是出奇的半點血跡也無。
水蝶蘭走過來,目光瞥過,便輕咦了聲:“又一個?這是……刺血法!”
“刺血法?”水蝶蘭嗯了一聲,同樣蹲下身來,撩起了商侍的袖口。
只見她雪白的小臂上,青絡突出,更有數道黑氣紋路,循經絡延伸而上,交叉為復雜的圖案,詭異得很。
“商侍或是存了取死的念頭,以小朱勾自殘,用‘刺血法’激發潛力,沖破禁制。不過,盡管這垂死掙扎再突然,可小朱勾若無特殊的擊發機關,威力只余三成,某人也應該擋得住才是。”李珣咳了一聲,止住了水蝶蘭的冷語。
就他看來,秦婉如有所隱瞞是真的,不過要說她為此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未免太過分,畢竟,她和陰散人為羽侍所做的一切,李珣都看在眼里,很難說是“做戲”之類。
倒是商侍拼死一擊,頗能見事。
李珣是比水蝶蘭更了解內幕的,當日宮侍所說的古家那檔子破事,牽扯甚眾,商侍為此搏命以求遮掩,理由相當充分。
“觀其脈絡,大概就是玉散人需要‘玄嬰’,古音不從,將結胎打掉。無奈之下,玉散人又和羽侍生了個備選,叫‘姬兒’的,卻被陰散人搶走。
“接下來,便是她們師徒將那孩子給害了。羽侍恢復神智之后,便因此事與她們師徒決裂……你覺得如何?”
“能自圓其說吧?!彼m不如李珣看得明晰,無可無不可地道:“我只對她遮遮掩掩的理由感興趣……”
“姬兒是被師父殺了?!庇挠牡脑捯簦莘鸨吨写颠^的風。
兩人回眸看時,卻見秦婉如摟著母親,眼睛怔怔地看著身外虛空,剛剛那句,似是喃喃自語,又如同惡夢中的呻吟。
“娘親知道姬兒死了,卻不知道姬兒是怎么個死法。嬋玉是師父最信任的人,也是娘親的好姐妹……絕不能讓娘親知道!師父那時已經瘋了,她只是恨古志玄,她想盡快突破,那是玄嬰啊,花費了古志玄數十年心血的玄嬰,真是個好藥材……”這寒流般的聲息流入心間,使得李珣呼吸頓止。
“《陰符經》缺了半部,再也練不下去,可求不得內丹,外丹還不成嗎?姬兒天生便是元胎道體,所以,師父便把她煉啦。娘親,姬兒被師父煉成丹丸,吞下去啦……”秦婉如不可抑止地發抖,手上卻將母親摟得更緊。
她上身與懷中漸冷的身軀貼合,頭臉亦埋在母親依然柔順的發間,只有蚊蚋般的聲息,斷斷續續地流出來。
“若我不靠近她……我只是想殺了她,不讓你知道,真的,我說的是真的……娘親……”余音漸不可聞,止息了小會兒,終有哀聲漸滲出來,最終失了節制,那啼血哀鳴在荒涼的原野上擴散開去,揪人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