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撞在瞬間發生,天空中爆起一聲刺耳的尖啼,這絕非是人類所能發出的聲音,怪腔怪調,直似刮在人的心窩上。
而同時響起的那一聲肌肉撞擊聲響,雖是低沉得多,卻讓人聽得牙酸。
百鬼受此一撞,身形在空中打了幾個翻滾,這才停在半空,狠盯著倒飛出去的青灰暗影,看樣子并無大礙。
那青灰暗影此時也露出真容,竟然是一只類似于猴子的怪物,長尾青皮,毛發稀疏,黑色的面頰皺起一團……這還算正常,然而那臉上嵌著的,卻不是正常的猴子嘴巴,而是有如蚊、蜂一般的尖針長喙,長近半尺,色澤暗綠,望之令人心寒。
“疫鬼!”蘇曜驚嘆之聲猶未落下,便見百鬼伸手撫住左臂,臉色難看之至。
猴形疫鬼又是一聲尖啼,向下飛落,眼見又要撲入林中,半空橫出一只手來,揪著它的后頸,將其摟在懷中,看那笑吟吟的病人面孔,正是疫鬼勾。
百鬼冷冷下看,還未說話,背后虛空波紋震**,緊接著便是一道暗紅刀光抹過,毫無破空之聲。
百鬼身形化虛,勉強避開,只是他身形甫動,刀光又至,余勢擦過他略有些發僵的左臂,雖未傷到皮肉,整條袖子卻瞬間化灰飛散。
蝕神一丈紅!這正是蝕神刀的殺人利器,蝕神一丈紅!
天上天下的修士,無不是眼力上佳之輩。在百鬼袖子碎去之后,立時便看到,他左上臂的膚色,明顯與別處有異,活動之時,更是僵硬得很,顯然是被疫鬼勾暗算所至。
此時,第三刀又抹過來。這回百鬼再避不過,干脆舉手去擋,刀光閃處,一條手臂干脆利落地斷成兩截,飛上半空。
這一下,三個女弟子同聲驚呼,呼聲里,妖異的黯灰色體液如雨般灑落,使人望而心顫。
蝕神刀卻沒有因為一刀得手而有所松懈,依然是身影不見,虛空中刀光再閃,緊迫得令人窒息。
這一次,刀鋒抹過的,是一團濃濁黯紅的影子。
地面上,疫鬼勾臉色突變,他怪叫一聲,忽地將懷里的疫鬼妖猴大力扔出,那模樣就像是扔出一塊燒紅的烙鐵。
這小怪物方一投出,青灰色的毛皮中倏然透出一層紅艷的光華,接著哧哧連響,從頭到尾,浸染無余。眨眼間,“青猴”已變成了“紅猴”,顏色還在不住深化。
這轉化的過程顯然痛苦之至,疫鬼的身體彷佛被一只無形大手捏著,如面團般扭曲變形,變化成各種形狀。
只聽吱吱的筋骨摩擦聲不絕于耳,不時有啼叫聲欲起,可聲音才起了個頭,便被硬生生掐斷,代之而起的,則是更為酷烈的破碎聲、摩擦聲。
看到這情形,疫鬼勾面上青黑之氣更盛,面孔扭曲中,忽地嗆出口血來。
便在這口心頭血噴出之際,已被揉捏得不成“猴”形的疫鬼陡然發出一聲刮破耳膜的嘶叫,同時嗡然膨脹,血光哧哧外爍,乍看去,倒像是個圓滾滾的大紅燈籠。
緊接著,“燈籠”爆開!
“咄!”大衍先生低叱聲中,眾人圈中的火堆光芒猛漲,驟然提升的熱量化為一波溫熱的風,拂過周圍修士的身體,向外圈擴散。
恰在其時,爆散的血光轟然襲來,首當其中的,便是三個小輩。
三女同時握劍,未及出鞘,圈中的熱風已先一步頂上去,便如一面無形的幕布,噴濺的血光勢頭再猛,也只能污掉“幕布”的一面,透不進來。
洛歧昌暗贊一聲,大衍先生這手雖威勢不彰,卻能巧妙地避開與血魔的氣機沖突,維持著他們這方的中立地位,火候的控制上,確實爐火純青。
三女同時吁出口氣。那血光撲面而來時,便是能擋著,感覺也惡心死了。
洛玉姬驚魂甫定,便發泄式地叫了一聲:“這是什么見鬼的招數!”
“這便是血魘分身了,在疫鬼長喙刺入百鬼手臂時,便中了招?!甭迤绮龥]有責備女兒不穩重的表現,只是冷聲譏道:“可笑刁子峰自以為得計,卻被百鬼借勢反噬,一舉毀了他的疫鬼──血魔的血,哪里是那么好碰的?”洛玉姬這才明白過來,同時也剛知道,疫鬼勾的名字,原來是叫刁子峰。
正想著,她心有所感,扭過頭去,正好看到那人陰沉著面孔,退入叢林深處。
同時,半空中已經迫近的戮魂斧也莫名其妙地停住身形,向不遠處激戰的二人瞪了兩眼,掉頭便走。
“這……這是怎么了?”疑惑之時,天空中的打斗已徹底停息,蝕神刀說退便退,遠遁而去,百鬼也沒有攔截,看他離開。
“從東南林海,一路殺到西南邊,這出戲總算唱完了。”洛歧昌啞然失笑:“虎頭蛇尾且不去說它,至少熱鬧管夠……”話未說完,南邊天際忽地遁光連閃,十多名修士馭劍排空而來,看上去氣勢驚人。
在場的都是高手,只一搭眼,便知道來人均是幽魂噬影宗的路數,想必是得知了消息,匆忙趕來的,之前朱勾宗殺手退卻,應該也是這個緣故。
蘇曜見了,一拍膝蓋,大笑道:“冥火老兒終于要表明態度了,這個才真有意思?!彼坪跏撬Φ锰舐?,半空中的百鬼忽然低頭,似是才發現腳下這個大火堆及火堆旁的諸修士。
英俊的臉上悠然露出笑容,然后就這么大大方方地落下來,倒把不斷接近的“同門”拋在腦后。
火堆周邊靜了一靜,對百鬼這新晉魔頭,大家還是非常忌憚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以至于他們忽略了某位同伴壓抑不住的顫抖。
早在半空中,李珣便將下面這些修士的身分辨清楚,一下子看到兩位宗主確實讓他心中有些犯嘀咕,不過,近些天來,越打越壯的膽色與豪氣,又很快將那些小心思沖刷干凈。
遠方天際,幽魂噬影宗的修士越發地接近了。
李珣踏上地面之后,只走兩三步的功夫,他身上因激烈拼殺而破碎不堪的衣物,便在一陣波紋震**間,盡復舊觀,詭異的場面,更襯出他“新晉魔頭”的風采。
距離火堆還有數步之遙,李珣倏然止步,環目一掃,每個人都沒放過。在這一過程中,他對上了一雙充溢著復雜難明情感的眸子。
心中微動,他面上卻平靜如水,最終將目光停在并肩而坐的兩位宗主身上,朗聲長笑。
“西南這窮山惡水,能引來兩位宗主大駕,實在榮幸之至,剛才百鬼遭遇勁敵,亂戰之中,若有什么照顧不到的,還請諸位見諒?!彼桓崩硭鶓數牡刂骺谖?,堂皇大氣,若非在場眾人都知道他的底細,說不定真能被他唬過去。
旁人也就罷了,洛玉姬已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聞言便冷哼一聲:“倒似是這兒真成了你家的產業……”話未說完,半空中便有一女子清音降下:“洛小姐一語中的,百鬼師弟是我宗長老閻夫人的得意弟子,而這西南叢林,又無不是我宗所有,他那般說法,并沒有什么差錯。”說話音,天空中人影頻落,十多名幽魂噬影宗弟子已落在李珣身后。
當頭一位女修,面目清秀溫婉,身姿婀娜,偏偏秀發微灰,有如中年婦人,洛玉姬立時便認出,這是在通玄界頗有名氣的“云巫”閻如。
畢竟是可繼承閻夫人衣缽的得意弟子,面對兩大正道宗主,閻如依然從容淡定,上前與百鬼并立,先行了一禮,方道:“兩位宗主駕臨敝宗地界,晚輩等未能遠迎,還請恕罪?!毕惹鞍俟碚泻?,洛歧昌二人還能仗著身分,不予搭理,然而此時閻如以宗門名義見禮,二人便不能不有所表示。
當下便由大衍先生頷首道:“我與東皇僅是過路,在此稍作休息,不必勞煩貴宗迎候?!彪p方正邪有別,本就不會客套太多,閻如盡了禮數,也就不再上心。
她道了聲“請諸位自便”,便轉臉笑道:“百鬼師弟,這次在北齊山上力戰青鸞,揚我宗門聲威,宗主和師尊聽了,都十分欣慰,據說此次祭祖大典上,師弟便要成為我宗最年輕的長老,在此預先祝賀了。”此話一出,李珣還不怎地,旁邊的大衍先生等人卻都頗為驚訝,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知該露出怎樣一副表情。
閻如不管這些,續道:“師尊聽說你回來,命我等在此迎候,祭祖大典在即,師弟不必轉道騰化谷,直接前往鬼門湖便是。”
“謹遵夫人旨令?!崩瞰懳⑽⒁恍?,目光又移向旁觀諸人,很和氣地點點頭,轉身便要離開。
“百鬼,別急著走,本座有話問你。”一言即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洛歧昌身上,他卻頭也不抬,只拿著根樹枝撥火,倨傲得很。
李珣聞聲止步,轉過臉去,似乎并不在乎對方生硬的語氣和態度,依然笑吟吟地說話:“不知東皇有何指教?”洛歧昌這才拋下樹枝,目光揚起,與李珣眼神一對,各自錯開,似乎并無針鋒相對的意思。
不過他口中依然平淡冷硬:“水鏡大會期間,我那不成氣的女兒為人所傷,傷她的功法,正是燃血元息……”周圍的空氣明顯一窒,雙方的人馬都緊張起來,聽洛歧昌這么講,難道這就要打起來?
幾個心思靈動的,都去看洛玉姬,只見這女修面色蒼白,似是精元有虧,一副大病初愈地樣子,倒也不像是洛歧昌故意找碴。
李珣眉頭一皺,想到的卻是當日自己目睹天芷擊殺徐亢的一幕,洛玉姬正是當事人之一,天芷應是手下留情了,否則這妮子哪還留得命在。
心中稍一思量,他不痛不癢地回應道:“令嬡受襲一事,我也聽說過,只是與本人無關……”
“本來就沒說是你,你急什么!”也許是有父親壓陣,洛玉姬氣勢復蘇,頗有些張牙舞爪的味道,不過,她這句話倒讓很多人迷惑不已。
洛歧昌才不管旁人怎么想,只是冷冷道:“本座沒說是你,只是你身為當代血魔,對《血神子》的傳承應該相當了解。本座只想知道,當日擊傷玉姬的兇手,你可知曉,或者,有什么線索?”
“對不住,我不清楚。”李珣的回答痛快無比。
洛歧昌眸光漸冷,似是發怒的前兆,可出乎眾人意料,與百鬼僵持了數息,他又垂下眼皮,淡然道:“如此便罷了?!边@就完了?洛歧昌這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把所有人都耍得哭笑不得。
李珣微微撇嘴,再一點頭,轉身便走,哪知洛歧昌就卡在這時發聲:“你身上的仇怨,自有苦主……我且替天垣老兒留你一命,若星璣劍宗奈何你不得,我再取你性命不遲?!睕]人覺得洛歧昌此言有何虛妄之處,雖然也沒人認為,要殺百鬼真如他所說的那般探囊取物。
只是,若沒有這點霸氣,洛歧昌何來“東皇”之名!
李珣沒有回頭,只發出幾聲低低冷笑,以作回應。笑音未絕,他已飛騰半空。
在他身后,幽魂噬影宗的人馬也沖天飛起,轉眼不見了蹤影。
“東皇和此人竟還有這般糾葛?!贝笱芟壬栈剡h望的目光,又在洛玉姬面上一掃,點頭道:“令嬡血氣虧損,猶未復原,確是被‘燃血元息’所傷的跡象,只是,東皇如何肯定,這并非百鬼所為?”洛歧昌微笑道:“小女與那百鬼道人結有宿怨,相對來說,還比較熟悉。她肯定傷她那人,絕非百鬼道人,對小女的眼力,本座還是有信心的?!甭勓?,大衍先生沉吟不語,倒是蘇曜插言道:“是了,當日我聽釋無涯宗主說過,水鏡之會上出現了兩個‘血魔’,修為有高低之別,只是修為低的,在‘血影妖身’上的造詣反而更為精純。
“前幾日水鏡宗將百鬼與青鸞的交手影像傳檄天下,我也看過,此子‘血影妖身’應用之妙幾入化境,精純無比,如此看來,傷到令嬡的,當是修為高的那個?!甭迤绮⑽Ⅻc頭,表示認可。
火堆這邊,梅潔壓低聲音,詢問道:“洛小姐,你是怎么分辨出,傷你的‘血魔’并不是百鬼的?”因洛歧昌的輩分擺在那里,若認真起來,梅潔還要稱洛玉姬為“師叔”,為免尷尬,梅潔只好換用個模糊的稱謂。
洛玉姬對此心知肚明,只展顏笑道:“嗯,其實很好分辨的,雖只是一照面的功夫,但感覺就是不一樣。
“詳細來說,身材上,百鬼是瘦高個,襲擊我的人則要矮一些;眼睛也不同,那人眼眶稍長,比百鬼要好看,還有更重要的是,百鬼為人謹慎,身上從沒有什么特殊的氣味,而那人血腥氣雖重,卻用了香料,且品流極高……”梅潔輕輕贊了一聲:“這么短的時間里,難得洛小姐還能找出這么多差別來?!彼畛羞@一句,便讓洛玉姬大生好感,強壓著得意的感覺,謙虛了兩句:“也沒什么啦,主要是我和百鬼那廝結了仇,而襲擊我的人留下的印象又太深刻。不過,我有種感覺,襲擊我的人是位女修的可能性更大些!”
“女修?”隔著顧顰兒,蘇曜若有所悟:“玉姬侄女所說,也不是沒有道理。”那邊,洛歧昌仍是微笑道:“小孩子純憑記憶復現出來的細節,難免有所差錯。
“就算她說得不錯,可是,那人修習《血神子》,明顯是半路出家,其本來修為必定驚世駭俗,此界女修有此修為者,不過三兩人而已,本座可找不到配得上的人物?!碧K曜聞言,倒真的屈指去算,嘴里喃喃兩句,忽地皺眉道:“怎么沒有?這兩三人里,天芷上人固然不可能,可那陰散人同樣修為絕頂……“哦,對了,別人不知,東皇怎會不知,陰散人近日重出江湖,不是還和貴宗沖突了一場嗎?當時,好像就是和那個百鬼攪在一起吧?!甭牭健瓣幧⑷恕边@名字,洛歧昌眼中閃過毫不掩飾的殺機,笑容也浸透冰寒:“若是陰重華真不顧臉面,去修習血散人都不用的垃圾,我要斬她于劍下,倒是容易許多。
“只可惜,據與她交手的居士所言,陰重華潛隱這幾十年,應該已經將《陰符經》修至大成,絕無可能再兼修旁門,所以絕不是她!”大衍先生眉頭微蹙道:“百鬼此人,交游竟如此廣闊?水鏡宗傳檄之上便說,他與‘逆水勾’水蝶蘭交情頗深,若再算上陰散人、甚至幽魂噬影宗的背景……能和陰散人攀上交情,還能保下命來的,絕對是了不得的人物?!碧K曜嘖嘖連聲,忽又想起什么,轉臉問顧顰兒:“對了,顰兒曾在東南林海與百鬼照過面,你覺得此人如何?”顧顰兒正精神恍惚的時候,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遲疑了好久,也沒說出話來。
最后,還是另一邊的洛玉姬幫她解圍:“顧師妹才和百鬼見過一面,那廝又極懂得隱忍,哪能說得明白?我和他已經打了幾十年的交道,還覺得霧里看花呢。”蘇曜哈哈一笑,不再管這邊,顧顰兒喘了這口氣,再看洛玉姬,難得地露出笑容。
洛玉姬則是沖她眨了眨眼,兩人已停滯了數十載的友情,似乎又緩緩流動起來。
相對于大衍先生的凝重,洛歧昌明顯輕松得多,他笑道:“大衍兄,你看百鬼回去,冥火老兒會如何待他?”大衍先生沉吟道:“宗門內斗之時,能拉攏自然最好,只是百鬼傾向明顯,若刻意優待,反而會即刻引發矛盾,碧水君不會坐以待斃,這樣,情形反而會更糟……”想到這里,他忽地啞然失笑:“我們又何必自尋煩惱,此事自有人去操心,是好是壞,就看幽魂噬影宗的造化了?!?/p>
“大衍兄所言甚是。嗯,既然熱鬧完了,我也就此告辭。”洛歧昌行事干脆利落,當下便站起身來,微笑道:“大衍兄,雖說你為惕兄轉生之事,勞心勞力,可南北兩邊,你也不能袖手不管。
“尤其是北邊,近來傳言妖鳳、青鸞和古音撕破了臉,散修盟會那里,情況莫測啊?!?/p>
“三人成虎,區區傳言,亦不足信。不過,南北相距雖遠,實則一體兩面,只要南方局面控制住,北邊便不足慮,反之亦然?!贝笱芟壬m道:“尋到塑靈池后,我將應厲宗主之邀,前往鎮魂海,東皇應亦如是?!甭迤绮c頭承認:“賤內已領著宗門精銳先一步前往,本座隨后也會趕去。正道九宗,除你我之外,尚有法華宗、虛緲宗同往,五宗合力,穩定局面,還是綽綽有余?!甭犓绱俗孕?,大衍先生微蹙眉頭,想提醒兩句,最終還是放棄,只是起身行禮送別。
洛歧昌哈哈一笑,攜了洛玉姬的手,在其匆忙的道別聲中,飄然而去。
等二人身形遠去,大衍先生搖頭道:“誠為多事之秋。此地不可久留,我們也動身吧?!北娦奘考娂姂?,起身打滅了火堆,稍一整理,便都沖天飛起,朝著叢林深處去了。
正當梅潔飛起的同時,無意間回望,隨又奇道:“顰兒,你往哪兒看?”
“嗯,沒什么?!钡驼Z聲中,顧顰兒馭劍飛動,沖開這片流溢著某人氣息的虛空,遠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