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珣因為要隨時整合氣機,便坐在云車上,偶爾靈感來了,還要填填補補,雖然忙碌,但能看著自己的作品由無到有,漸淅成形,他心中也是極愉悅的。
且因為這云車,他終于可以肯定,自己的禁法修為,在經過了霧隱軒的信息灌輸之后,已經穩穩地邁入了一個新的層次。
那無中生有,以一變而導萬變的奇妙體會,以及融會自然的順暢通達,都是他以前欲得而不能的。
也在此刻,他才敢當之無愧地說,他可以與當世最頂尖的禁法高手比肩而立。
正快意時,他忽然感覺到有人扯他的衣角,回頭一看,卻是那名叫嬰寧的孤女,用一雙充滿了最純粹崇拜的眼神看過來。
沒有人可以拒絕一位少女這樣的眼神,尤其是這嬰寧的外貌還極為秀麗。
在剛剛擺弄云車的時候,他也聽靈機說了一些關于嬰寧的事,知道這孩子的父母本是一對合籍雙修的散修,對飛升成仙一事,并不如何熱哀,只是在此界游**,享受悠閑生活。
所以才甘愿損耗功力,生下了嬰寧。
一家三口的日子,也算美滿。
卻不想數月前,嬰寧被某個修士認出,她是通玄界最罕見的元胎道體,這一下子便給他們帶來了殺身之禍。
不知有多少人窺伺元胎道體那歷經劫數,又通透無瑕的體質精元。
雖說沒有人刻意宣揚,但前前后后,上百名散修接踵而來,嬰寧的父母終于不支。
偏在這時,外出修行的靈機等人經過,那時隊伍中還有明德這位高手,知道事情原委后施以援手,將那些散修殺退,算是救他們一回。
本來是想護送他們去安全的地方,只是嬰寧父母深懷戒心,不愿求人,便又帶著女兒離開。
隔了數日,就正是今天──嬰寧他們還是被那群賊心不死的散修找上,一番掙扎之后,嬰寧的父母雙雙罹難,死無全尸,只剩下一個孤女嬰寧,卻被急著回山的靈機等人撞個正著,當下再施援手,這才是李珣看到的那一幕。
就李珣想來,這小姑娘身世可憐,孑然一身,又是最適合修道的元胎道體,想必宗門仙師不會放過這樣一個好苗子,大概回山后不久,就要喊一聲嬰寧師妹了。
所以,他微微一笑,極和藹地道:“嬰寧,有事嗎?”
嬰寧略顯蒼白的唇瓣稍抿著,似乎在下什么決心。
李珣感覺到,她攥著衣角的手更用力了。
只聽她道:“李真人,我想……”
李珣連忙擺手道:“我可當不起真人的稱呼,你叫我名字便行,客氣點兒叫道長也沒關系。若你愿意,也可叫我師兄……”
開什么玩笑,周圍全都是門中的師兄弟,這個稱呼要是傳出去,置諸位仙師于何地?
李珣長年在兩個身分之間晃**,為了安全起見,對這種細節最是看重,可不敢像在邪宗那樣沒大沒小。
嬰寧聞言,低下了頭,但很快地又振作起精神,抬起頭來鄭重地道:“李道長,我想……我想拜你為師,你能答應找嗎?”
非但李珣睜大了眼睛,便是周圍御劍的眾同門,也都吃驚得張大嘴巴。
任是李珣怎么想,也沒有想到嬰寧竟然會是這番想法,驚訝之余,更是一頭霧水。
他苦笑道:“拜我為師?我現在都沒有修煉好,怎么能教你?”
嬰寧揪著他的衣角猛搖頭:“不對,你很厲害!”
話中是“很厲害”,但其實小姑娘的意思就是“最厲害”了。這一點李珣倒是明白得很,他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照他想來,應該他挑的出場時機太好,一上來就給了小姑娘強烈的印象,后來又造了這云車,讓嬰寧誤會他是這里面,甚至是宗門里最強的那一個……
在同門或同情,或戲謔的眼神下,李珣連忙向嬰寧講明,在連霞山,自宗主清溟以下,有多少大名鼎鼎的高人,又有多少更適合做她師父的修士,而他不過是其中極不起眼的一個,不要拜錯了師,耽誤了終身云云。
可是一個認真起來的少女,其偏執程度,簡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不管他怎么勸,小姑娘就是認定了只讓他做自己的師父,其他的,誰都不行!
這一段路對靈機等人來說,是一場極有趣的喜劇,樂呵呵地便到了連霞山地界。
而對李珣來說,已經口乾舌燥的他恨不能立時變身為百鬼道人,不說二話,拎著嬰寧的衣領,扔到清溟道人面前去!
當燦爛的晚霞鋪滿天邊,止觀峰上晚課鐘聲悠揚入云,李珣長嘆一聲,握著嬰寧的小手,跳下云車。
而就某種意義上說,宣告了他努力了數個時辰后的失敗。
這種挫敗感,已經多少年沒有嘗到了?
早有宗門弟子聞訊趕至,幫忙照顧傷者,且傳訊讓文海與李珣去面見宗主。
有了這個理由,李珣這才擺脫嬰寧的糾纏,如蒙大赦般將嬰寧交給一位師姐照顧,與文海朝止觀峰去了。
清溟近年來一直在未明觀中潛修,這一點文海和李珣都是最清楚不過,也不用人接引,便御劍上了止觀峰,在末明觀外落下以示尊重,步行入觀。
李珣對這個小小的道觀,感覺十分復雜。
當年,他就是在這里,正式成為了明心劍宗的弟子,在這里第一次見到了清溟及他那早已死難的師尊。
想當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態,再看今日不告而進的從容,人生之奇妙,便在于此。
踏入正門,正殿之前最顯眼的,便是那一把入地半尺的連鞘長劍。
劍體筆直插入,外形古樸,除了插的地方古怪,也并沒什么出奇處。然而李珣兩人經過之時,卻都要行個半禮,以示尊敬。
兩人這禮數行得毫不勉強。
只因為他們都清楚的很,這把劍在它以前的主人手中,是何等的受人尊崇。
它便是鐘隱當年,仗之以行道天下,破朱勾、滅七冥、撼妖劍、闖星河,無往而不利的斬空神劍。
鐘隱飛升之際,以無上神通,化劍為虹,直落止觀峰此處,至此已有六十二年。
連霞山的九重禁法,便是以此劍為中心,層層展開,統合億萬氣機,直有移山換岳,倒海翻江的大威能、大神通。
這也是鐘隱為明心劍宗一脈,留下的寶貴財富。
當兩人行禮后抬頭,卻愕然發覺,不知何時,清溟已經立在大殿之前,微笑地向此處看來。
兩人忙又行禮,卻被清溟止住。
六十年時光,對清溟這有道之士來說,幾乎沒有任何意義。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只是他的眼神,似乎更深邃了些。
清溟將兩人叫來,其實沒行什么要事,只是要聽一下山下發生事情的細節而已。當下便由文海開口,將此行的經過詳細地說了一遍。
而中間某些枝節,則由李珣補充。
清溟對牛力士的死很是關注,問的也就相當仔細,就李珣感覺來說,他在這里問的問題,比對文海所提整個事件過程的提問都要多。
李珣雖說早有準備,但仍被清溟諸多貼合實際的問題,問得有些招架不住,幸好沒出什么紕漏。
清溟諸事問畢,便不再說什么??墒窃诶瞰懜杏X中,清溟應該已經從他的話里,得出了結論。
當然,只要不牽涉到他,李珣也就沒興趣知道。
最后,文海談笑般地說出了嬰寧要拜李珣為師的事情,他只是當個笑話來說,可沒有想到,清溟竟然當了真。
“收徒?可以啊。”清溟撫須一笑,說得倒是輕松自在。
“若是珣兒你能給宗門收下第一位四代弟子,我也樂見其成。其他的也就罷了,你那禁法之道,出于本宗,卻別出機杼,卓然自成一家,說能開宗立派,尚有不足,但授徒傳藝,卻是綽綽有余?!?/p>
李珣忙道不敢,他這時還只當清溟是說笑,可是隨即清溟的安排便讓他說不出話來。
“只是現在收徒還是倉促了些,那孩子雖然有一身好根骨,但心性未定,不可輕率從事。文海,你去安排一下,讓那孩子隨初進弟子一同打水、開山,若能熬得過去,少則一年,多則三載,便安排她拜師吧!”
“師祖……”
清溟擺手打斷他的話:“珣兒,要知修道者,機緣第一。既然那孩兒認定了你,且不說其他,只這緣分便不可輕忽。當然,若她熬不過第一關,或者一段時間之后,就忘了此事,那便是上天另有安排,到時再說,也不遲!”
清溟的安排,堪稱面面俱到,李珣心中雖還有些不愿,但是也沒有話好說,只好應了。
在清溟示意下,文海下峰去安排此事,李珣亦想告退,卻被清溟喚?。骸澳阋灿袃赡甓鄾]回山了吧,怎么盡學你明璣師叔這榜樣?這次回山,要待多久?”
清溟說這話的語氣,已不是宗主的口吻,而是一個慈祥的長輩。
任李珣對他有多么忌憚,聽到這句話,心中也是一暖。
對這個,他也有了計劃,便肅容道:“三月后便是師尊的祭辰,弟子為師尊上炷香后,再安排行程不遲。”
對他的回答,清溟顯然十分滿意,且又提及了林閣,使清溟已然晶瑩剔透的道心,也微有些震**起來。
他悠悠嘆了口氣,臉上欣慰與感傷交相錯雜,看起來竟像是老了一些。
“你有這份心,很好!”
他似是察覺了自己的失態,很快便又微笑起來。
“這樣吧,難得你在山上這么長時間,有空便到坐忘峰上去看看。這些年來,你六師叔祖、青吟仙師的居所,都是我們這些老輩在整理。你是這些年里,唯一被他們都看重的弟子,有空便上去收拾一下吧……”
李珣默默無言,垂首應了。
清溟也不明白白己是怎么了,盡說這些傷感的話題,想了想,他還是一聲長嘆,不愿在弟子面前露出軟弱的一面,乾脆轉身離去了。
正因為如此,他沒有看到,李珣低垂的面孔上,是何等的蒼白與陰森。
“被他們看重?”
李均抿著嘴唇,在虛空中不緊不慢地飛行。
清溟的想法,應該代表了明心劍宗所有人的心聲吧。
可是他們又怎會知道,這種看重,便如同一朵長燃心中的毒火,一點點地燒蝕著他的心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在某些人眼中,他的價值已等若一堆狗屎!
玩弄他的感情,作踐他的尊嚴,還像逗貓逗狗般扔出幾根骨頭,美其名曰“看重”?
誰想要這種“看重”?哪個王八蛋會喜歡這種“看重”?
毒火一刻不停地烤灸,將毒性一點一滴地沁入他全身的血脈中。就像是億萬條毒蛇,啃嚙著他的血肉和靈魂。
他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一條毒蛇,披著貓狗的皮肉,向著所謂的主子搖尾巴。
而實際上,則是伺機竄出去,猛咬那么一口!
──從現在的情形來看,機會似乎到來了。
因為來時事多,他一直沒有靜下心來,細細思索牛力士風波的前因后果。眼下閑來無事,他的腦子便不由自主地轉動起來。
從牛力士出現以后,一直到看見貓兒“留書”的整個過程,都浮現出來。
這里面,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鬼才相信牛力士是因為修煉而走火入魔!
從北極那邊出動魔羅喉這張王牌便能看出,他們對牛力士還是十分緊張的,務必殺之而后快。
再聯想到林無憂那“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威脅,北極發生了什么事?
誰都知道,從建立之日起,北極散修盟會便從來沒有一條心過。
六十多年過去,盟會基本的組織架構雖然沒變,但卻不斷進行微調。
六執議已增加到十執議,通言堂則擴張到八十一人,而負責外事的四方接引,其人員結構之龐雜,更是令人咋舌。
這也就給它的內部傾軋創造了最好的溫床。
往好處想,也許哪一天醒來,散修盟會就此星散,也未可知。
只是北極那群老謀深算的婊子賤貨,還有神秘到甚至不知死活的玉散人,會讓這種情況發生嗎?
玉散人……
李珣吁出一口長氣,或許是少時那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吧,一想到玉散人的問題,他就忍不住摸自己的臉。
現在亦是如此,他用指尖輕輕劃過臉頰,思索著牛力士那一堆看似毫無意義的瘋話。
牛力士留下的信息實在太少了,但正因為如此,才讓人的思緒全無規律地在腦海中亂撞。
李珣的猜測一個接著一個,然后又很快的一個接著一個否決。
等到全部否決乾凈,腦中已經是一片空白。
他猛拍了一下腦袋,強迫自己從頭開始想。其實這事情若簡化下來,也就是兩種可能:第一,玉散人死了;第二,玉散人還活著。
所有的問題都是從這兩個可能中分化出來的。
比如說,假定玉散人死了,那么,他什么時候死的?怎么死的?若有兇手,誰干的?古音等人對此態度如何?牛力士是怎么知道的?信息來源可不可信?等等等等……
反之,若玉散人沒死。那么,牛力士所說的死了,難道就是瘋話?林無憂話里隱隱的威脅是為了什么?牛力士又是因為何事被魔羅喉萬里追殺……
等一下!
李珣用手猛擠自己的臉,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思路,似乎是在本能地朝著“玉散人已死”這個方向靠近,這種非理性的觀感,在分析問題時是大忌,他需要靜一下,靜一下……
便在這時,笛音入耳,思路當場又亂成一團。李珣大怒,目光轉動,掃視四周:是誰他媽吹的?
一眼沒有看到目標,李珣也就更加煩躁,他乾脆不再想下去,而是循著聲音,尋找那個吹笛子的家伙。
但這么一仔細聽下去,李珣一腔火氣反倒給打消大半。
這個聲傷感得緊,音符穿透了天空中的云層,如細雨般灑下,十分婉轉動聽。
此人修為也相當精純,笛聲游絲般流動,卻清晰得如在耳邊……應該是宗門里三代弟子的佼佼者吧。
可是既然是佼佼者,這心智上的修為也該同步才是,怎么吹奏這般凄凄之音,沒一點兒修道人的平和灑脫?
此念既生,他也更加好奇。這時他早沒了火氣,只想瞧瞧這吹笛子的人究竟是何許人也。
此際天色已晚,樂音也越發清晰,他飛了幾里路,前面有一片稀疏的樹林,隔著林子,還能聽到汩汩的流水聲,笛聲也益加凄清婉轉。
聽得出來,吹笛人亦是想以笛聲自我排解,只是滿腔心緒加注其中,越發不可自制,已經是欲罷不能了。
李珣皺起眉頭,正要穿林而入,忽見到林中一棵大樹下,正窩著一個人影,鬼鬼祟祟,怎么看怎么別扭。李珣無聲無息地湊近了些,再打量時,便忍不住一笑,這不是單智嗎?
幾年不見,他是越發地不濟了!
如果說宗門要評選一個六十年來最不長進的弟子,單智無疑是最佳人選。
這個曾經的小書僮,因為自己的天賦被明松仙師破格錄為弟子,成為當年所有提水、開山的孩子們心向往之的對象。
但也正是由于“破格”,他的心智、修為,都建立在一個極脆弱的根基之上,且又不知奮發,益使修為越發地輕浮,原來極佳的體質,已生生地練廢了。
莫說是李均,恐怕就是一個入門二十年左右的弟子,只要穩扎穩打,也能將他敗于劍下。
越輕浮,越不濟;越不濟,越自卑;越自卑,也就越偏執。
當李珣看到他這般情狀,已不用再想,便知道林子那邊吹笛的,必定是祈碧。
一個可稱是和他有著共患難交情的朋友,同時,也是李珣曾用心“培養”過的棋子。就算是為了自己吧,他也很好奇祈碧究竟為了什么而傷心。
想了想,他笑道:“師姐真有雅興,到坐忘峰上來吹笛自娛。文海師兄可是已經回來了,我們還帶了個極難纏的小姑娘過來……”
就像是聊家常般,他說了一些有關于文海的話題,卻見祈碧神情淡然,并沒有明顯反應,可是對他所說的嬰寧,卻顯得十分關注,應答的話語,也大都是關于這小姑娘的。
尤其是聽到嬰寧父母損耗修為,生下孩子的事情,祈碧的反應更是古怪。
李珣感覺出有些門道了,他話題一轉,忽地便道:“師姐今天不開心嗎?”
“啊,沒有??!”祈碧一怔之后,便展顏笑道:“見師弟你回來,哪有不開心的。”
“這個我倒相信!”李淘毫不臉紅地認可了祈碧的說法,但很快又道:“只是在師姐沒見我之前,那一曲笛子卻吹得傷情得很,這可對修為不利??!”
他是一臉的誠摯,祈碧自然感謝??墒侵x了一下,祈碧卻又苦笑道:“吹支曲子,你們也能說到修為,莫不是這天下事,全都向著成道飛升了?”
這話中語氣雖還算溫和,不過李珣卻從中聽出了些許的幽怨和怪罪。
李珣心中敞亮,便順著她語氣往下說:“天下事自然不只是成道飛升,不過我輩修行人,卻都是以此作為最終日標。宗門上下,哪個不想成為第二個鐘隱仙師?這修為上的事,自然還是最重要的……”
他說了幾句,又像才反應過來那樣,奇道:“莫不是文海師兄也說過這事?為的什么?”
祈碧遲疑了一下,但當她看到李珣極誠摯,也極溫和的眼神時,不知怎地,便脫口道:“我想要一個孩子!”
李珣暗叫果然如此,臉上則更順理成章地變成了目瞪口呆:“要孩子?”
祈碧本來還在奇怪,自己為什么會把如此隱私的事情說出來,臉上正羞。但看到李珣幾乎與文海毫無二致的反應時,她心中便有一股氣往上沖,這讓她忘記了矜持,極堅定地道:“不錯,我要孩子!這不成嗎?”
“為什么女人總想要個孩子?”
李珣小半是做作,大部分卻是真的迷惑起來。
在這一刻,李珣很自然地想到了林閣和妖鳳。當年,那一場驚天動地的愛恨情仇,起因,不正是一個不應該出現的小生命嗎?
他將這事件本身看得通透,可是他卻看不明白事情背后的原因。
當然,他不會將這種話說小來,只是遲疑道:“這個……雙修生子,堪稱是修道大忌,生孩子固然是好事,可是若因此撼動師姐你們的道基,這個,就有些……”
“道基沒了可以再建,難道我們成百上千年的時間,就容不下一個孩子影響的幾十年?”
祈碧顯然是把話憋得久了,此時簡直就把李珣當成了文海,一貫溫柔的她,話音竟顯出幾分尖銳。
“成道確實是沒錯,可那只是最終的目的,在達到目的之前的漫長時間,難道只有一個修煉?總是說什么修道進度,哈,難道大道還能以刻度計算?這到底是要成道,還是和其他人‘拼道’?這究竟是與天爭,還是與人爭?”
和其他的人拼道?與人爭?
李珣知道祈碧是真把他當成文海來教訓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覺得這些話里很有些帶有價值的情報。
文海和誰爭?
整個明心劍宗,有他需要爭奪的東西嗎?
隱約感覺到某些事情,但他很快回神,看著情緒激動的祈碧,李珣心中頗生出些感慨。
不知怎地,他今天的聯想力實在豐富,剛剛想到了林閻與妖鳳,現在又記起水蝶蘭所說的話來。
想到水蝶蘭替男女之情下的注腳,李珣終于困惑惑起來。難道感情一物,真的沒法持久,它的期限,也就只是這么幾十年嗎?
妖鳳、林閣如此,祈碧與文海似乎也向這邊靠近,從這方面看,水蝶蘭的話沒有錯。
可是還有一對……青吟、玉散人!
他們整整持續了上千年的情感,又是怎么做到的?
這真是個難題!
他總覺得自己想到了些什么,但又說不清楚。
眼前祈碧的情緒不太對頭,照理說,他應該勸慰她一下,可心神混亂之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方才說了些什么話。
還是時間的流逝讓祈碧漸漸恢復,見兩人都是驢頭不對馬嘴地說話,又覺得自己對李珣發脾氣全無道理,胸中之氣一挫,便忍不住笑了起來,在笑聲中,她飛快地拭去再度出現的淚痕。
李珣只做看不見,他決定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
而更早他一步的,祈碧也開始轉移話題:“珣師弟是往哪兒去?”
“好久沒回山了,四處逛逛……”
他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祈碧卻從里面找出了其他的意思來:“逛逛……珣師弟,我要去峰頂采藥,你可有興趣同行?順路去看看兩位仙師的故居也好!”
所謂的“兩位仙師”自然就是鐘隱與青吟。
看祈碧的神情,顯然又是一個認定鐘隱、青吟“看重”于他的人。但這時他早巳沒有力氣分辯了。
“呃,好??!”
這種情況下,李珣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他倒覺得祈碧的行為有些反常。李珣懷疑,祈碧是藉著這個機會,回避與文海見面。
由此可以想像,兩人現在的關系,鬧得有多么僵了!
當然,在剛剛的“調解行為”慘敗后,便算他們兩口子就此分手,一拍兩散,李珣也不會再濫做好人了。
當下他揣著明白裝糊涂,刻意找了幾件在外修行時的趣事,和祈碧談笑起來。
當李珣兩人飛到目的地時,時間已經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時分。
李珣自然是留著力的,只是從中看祈碧的修為,這六十年來似乎長進的很少。
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逝,李珣的心神很快便被附近似曾相識的景色扯得迷亂起來。
風過樹梢,與枝葉摩娑發出的聲音,倒好像是祈碧吹出來的笛聲,凄切纏綿。
稀疏的樹林間,只一片湖水,便使視界豁然開朗,稍一轉目,便看到了湖邊那處極雅致的竹廬。
在看到這竹廬的瞬間,他心口便像是被人猛打了一拳,又像是一點毒火燒得心臟吱吱作響。
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埋準備的,可是臨到頭來,他還是忍不??!
前面的祈碧沒有看到他已經微微扭曲的臉,先一步走過,輕輕推開了竹廬的門戶。
“這里是諸位仙師打掃最勤的地方了。單說我師尊,每隔三兩個月就要到這里來一趟……話又說回來,師弟雖不常在山上,但斷斷續續的,也應該來過不少次吧。”
事實上是一次也沒有!
李珣心中冷笑,隨著祈碧進屋,四下打量。
雖然天色漸暗,但仍能看出竹廬內一塵不染,顯然清溟和祈碧所言非虛。
屋內的擺設盡力保持著主人離開時的原貌,甚至連隨意放在桌上的那根玉笛,也與六十年前,青吟隨手放下時的角度一般無二。
看著這似曾相識的情景,李珣略有些走神了。
就在這里,他向青吟學笛,陪青吟說話,逗青吟開心。那時候的他,可曾想到過如今的模樣!
現在的青吟,大概正躺在某人懷中,向那人學笛,陪那人說話,逗那人開心吧……偶爾提及連霞山那個愚笨的少年,她又會是怎樣一副嘲笑的態度呢?
祈碧本來還想和他說話,卻見他臉色難看,還以為他觸景生情,心里難受──當然,她所想的“難受”和真相實在是南轅北轍。
她是個極體貼的人,見狀自然不會去打擾。又見天色越發昏暗,想了想,便進里間,拿了樣東西出來。
李珣眼前忽地一亮,這突然而起的光芒讓整個外廳都亮堂堂的,十分惹眼。
舉目一看,正是祈碧舉著一塊水晶般的透明圓石從里間走出來。而與水晶不同的是,圓石中天然生就的紋路在光芒中翻滾,看上去,像是一古篆的“忘”字。
“坐忘石?”
說話間,光芒漸漸黯淡,這玩意兒便顯小了灰蒙蒙的色彩,祈碧又輕輕摩挲一下石塊,光芒再起。
這就沒錯了。
這正是坐忘峰上的珍稀特產,坐忘石!
當年李珣攀峰之時,也拿著一塊的,只是后來被青吟用到他身上,確證了他的孤煞之相。
只是,這塊石頭當真罕有得緊,李珣入門七十余年,所見也不過是他手上那么一塊,而眼前這個,則是第二塊。
“這‘坐忘石’是一直放在仙師梳妝臺的抽屜里的,我拿出來用用?!逼肀滩桓奶廴说膸熃惚旧⑿Φ溃骸疤焐砹?,我們便在這兒歇一會兒吧,你整理下屋子,我去外面找些果子來……”
這里如此乾凈,所謂“整理”,不過就是個托詞,顯然祈碧的用意是想讓李珣休息。
在光芒的映射下,李珣可以很清楚地看出,祈碧臉上已微露倦色,這應該是三日夜的飛行造成的影響。
若是平日,便是做樣子,李珣也不會讓她再勞累,可現在,李珣心情低落,卻是想不周全,聞言怔了怔,便點頭放行。
直到祈碧出了門,他才想到不妥,卻已經遲了半步,祈碧的身影已去得遠了。他只好回來,補償性地用手在桌子上抹了兩把,卻沒沾上半點兒灰塵。
他嘆了口氣,知道自己暫時是無所事事,便準備坐下來等著。
只是才動這個念頭,他便心有所感。
咦,回來得這么快?他轉過身去,趁勢調整心情,展顏笑道:“祈師姐……”
話音未落,一人踏入門內,雙方目光一觸,都給驚了一下。
“李珣?”
“四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