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心理上的進步,確實可能帶來驚人的結果。
已然從多年的渾沌中清醒過來的李珣,其神思之透徹,絕非往日可比。
而一個思慮清晰的人,不會也不可能甘愿陷入被動,見招拆招。
所以,百鬼消失了。
說是消失了也不確切,一個“重傷”的人,怎么會毫無痕跡地消失呢?當然,百鬼不是普通人,他是一個非常有水準的修士,即使是在重傷之下,他也懂得隱蹤匿跡,且手段相當高明。
只可惜,還“瞞不過”隨后而來的有心人的眼睛。
從第二天起,至少有兩名以上的修士,循著那一星半點兒的痕跡,逐步追索。
其追蹤之術的精湛,令隱在暗處的李珣為之咋舌。
如果李珣有心,自然就可以利用種種手段,將這幾個已經入甕而不自知的修士,引入布設已好的陷阱,一舉功成。
只是,他從一開始,就沒想到要打草驚蛇,而且,眼下這微妙的局勢,恐怕也是尋常難得一見吧。
落羽宗的殺手在先,魅魔宗的暗探在后,千里無影對天魔魅影,偏偏雙方又都是見不得人,彼此交錯隱匿,各出奇招,如此精采大戲,讓李珣看了直呼過癮。
雖說如此,李珣也是捏了一把冷汗的。
幸虧他警醒得早,及時將自己放在暗處,否則,他是絕不會知道,在雷喙鷹滿懷誠意的邀請之后,魅魔宗竟然還會派探子出來。
自己真是閑適太久了,幸好,他會及早將爪子磨利。
李珣沒有將反擊提上日程,但是,他在暗處旁觀之時,卻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觀察兩個宗門獨特的手段方式,并在陰散人的幫助下,分析其內在的心法流變,務必使自己對兩宗,尤其是落羽宗的手段,有一個直觀的認識。
也許這認識是表面的、片斷的,但透過細微錯雜的表象,歸攏脈絡,卻是李珣一貫的優勢所在。
連續幾天下來,他已頗有所得。
而此刻,遠從西南而來的飛魂敕令終于到來。
與他所料不差,閻夫人那邊果然遭到了落羽宗的偷襲,但因為反制得力,反而使碧水君十分被動。
至此,李珣已沒有了逗留附近的理由,宗門長輩規定的時限,也已過去了三分之一,本來充裕的時間,已變得緊迫起來。
但李珣覺得,這是值得的。
在完成了百鬼遠遁西南的假象之后,李珣連續跳變遁法,隱秘至極地遠走數千里外,這才以明心靈竹的身分,大搖大擺地現身,向著極地狂飆,至于那兩個宗門最終會不會上當,就不是他所關心的事了。
極地的風景一眼看去,蒼茫無邊,別有一番壯美風姿,但看得多了,也就頗顯單調。
大量的碎土、冰粒,挾帶在朔風之中,當空狂舞,紛亂一如當前極地的局面。
李珣皺著眉頭加速,避過了后方的亂戰。
這已經是他進入極晝圈來,所見的第七起拼殺了。
而最不可思議的是,這些亂斗全部都是散修之間的沖突,更確切的說,應該是散修盟會內部的沖突。
直到這個時候,李珣才明白洛南川當日所說“形勢很糟”的出處。
從這半日的所見所聞看來,散修盟會中似乎彌漫著一片焦躁、悍厲的氣氛,就像是一個涌動著的火山口,也許只投進去一塊小石子兒,都可能引發一場空前的大爆發。
這樣的散修盟會,已不像是有規章的組織,更像一個土匪窩!
李珣越來越清晰的腦袋,經過一段時間的梳理,已找出其中某些關竅所在。
其中比較基本的一條是:散修盟會采用的是外緊內松的管理之法。
除了負責具體事物的四方接引,是由數萬盟會成員中挑選出來的精英,受到頗嚴的管制外,其余各項職司,都模糊不清,只是靠著十執議驚人的實力、威煞,強行壓制。
本來這些散修、妖魔,都是自掃門前雪的主兒,修道多年,心中也自有一番順應時勢的法則。
有了盟會提供的龐大的修行資源,他們之間,也能自發地生成一些基本秩序。
但這些自發形成的秩序,畢竟還是脆弱的。
在盟會迅猛發展的前數十年中,某些矛盾還能用種種益處遮掩,但隨著十年前一舉攻破百獸宗之后,舉世大嘩,散修盟會也隨之低調許多。
缺乏了向外擴張、發泄的管道,這些矛盾便不免逐一暴露出來──更通過不久前牛力士的事端,整個爆發。
然而,爆發的沖擊卻還打不破由十執議、通言堂、四方接引所凝成的堅韌外殼,眼下便形成了這么一幅奇特的光景。
在“閑暇”時,諸散修、妖魔大打出手,搶奪靈藥、法訣,結恩報怨;然而若是外敵來襲,十執議登高一呼,便又呼嘯結群,一致對外。
這種混亂中又有法度的模樣,便是在諸邪宗內,也是極少見的。
正想著,遠處破空聲又起。
李珣嘆了口氣,正想隱去身形,忽又覺得不對,舉目看去,恰見到一道烏光自斜前方穿行而來。
烏光中隱有血絲,顯然此人所御之法器,必然沾染了精魂血魄,以通玄界極忌諱的禁法煉制。掠過去時,破空聲隱如萬鬼嚎哭,凄厲刺耳,真是最最典型的邪修風范。
駕御法器那人卻沒有當惡人的自覺,一臉惶恐,目光散亂,只顧著卻器狂奔,竟然沒看到正前方還站著個李珣。
李珣看得啞然失笑,若說修煉魔功邪法像韋不凡、羅摩什之類,也就罷了,連這種半桶水也出來混,豈不就是取死之道?
少不得,他就要為天下除此妖孽,給自己長長名聲。
正準備動手,眼睛忽地被光芒閃了一下。
他吃了一驚,凝眸看時,正看到一道貫空長虹,自數里之外后發先至,在鳥光處一絞,半空中血雨紛飛,那個半桶水被一分兩斷,摔下地去,死得慘不堪言。
好辣手!
李珣咧咧嘴,放在劍柄上的手也拿了下來。
雖說他并非主修飛劍之術,但眼光還是有的,這一記遙空飛劍,大氣中顯精妙,正是一等一的御劍術,卻不知是哪個宗門的高手?
正想著,遠方便現出一個人來。
那把斬敵數里之外的寶劍,則如歸巢的鳥兒飛掠過去,入鞘的濁音,李珣在這邊也隱隱得聞。
那人顯然也看到了李珣,稍稍一頓,便向這邊飛來。
李殉瞇起眼睛,看著那一個逐漸接近的人影。
看那身姿,似乎是位女修,在漸密的風雪中,嫋嫋行來,頗有風姿。李殉不免有些小小的期待。
眼見對方的面部輪廓漸漸清晰,李珣反倒有些失望。
倒不是說這是個丑女,只是這面目也太平凡了些。五官只是堪稱清秀,卻也因為常年板著面孔,而在唇角留下一道淺淺的印痕,略顯古板冷漠,看著李珣的眼神,也是冷淡得很。
這女修很是眼生,但李珣知道,這種人應是一板一眼,最難應付,當下不敢怠慢,迎面行禮道:“在下明心劍宗李珣,見過這位道友。”
他禮節周到,對面行來的女修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同樣也行了禮,淡淡地道:“天行健宗,莊楚?!?/p>
天行健宗?李珣微微一怔,不自主瞥了她一眼,看剛才那手御劍術的路數,此女修為當不在顧顰兒之下,天行健何時又出了個這樣的女性高手,而且這路數……
他心中生疑,臉上也不掩飾,只淡淡地道:“原來是莊道友,剛剛那一手百里飛劍,實在精采之至,卻不知出于哪位仙師門下?”
莊楚聞言,也掃了他一眼,眼神中竟頗有些古怪的神氣。
因為落羽宗一事,李珣這幾日正是敏感的時候,見狀戒心又漲。
不過很奇怪的,這個看上去便極嚴肅的女修,竟是露出一絲笑容:“我半月之前方入宗門,也不過就是個借地修行的散戶罷,哪有座師?”
李珣露出恍然之色,然后立刻修正態度,以弟子禮重新見過,言語中也多了幾分敬重。
“原來是莊客卿當面,弟子剛剛失禮了。”
所謂客卿,就是由宗門延請,加入宗門,而享受宗門修行資源,同時也為宗門出力的散修。
一般都是實力相當強大之輩,才有資格受到這個待遇。這也就怪不得,莊楚的劍訣少有天行健宗的氣象。
這莊楚倒也奇怪,不管李珣行什么禮,都不太在意,只是略一點頭,這讓李珣更加相信,剛剛那一笑,對她而言,實在是非常難得的一件事。
李珣對應付這類人也有經驗,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回應道:“弟子奉命前來極地,聽候調遣,莊客卿可有……”
不待他說完,莊楚便淡淡地道:“你們宗門駐地在不夜城西,不過今日正輪到你們當值。你去海邊布禁之地,或許能見到他們。”
李珣忙謝了一聲,莊楚也不理會,逕自轉身離去。
看她駕著的經天青虹,色澤頗正,當是正宗的煉氣術無疑。李珣看著青虹消失在視野中,低下頭,眼中盡是疑云。
他正值心神高度集中之時,對一切異象,都有一種幾無道理可言的直覺戚應。
這個莊楚看上去也還算正派,但李珣總覺得有些古怪,尤其是在與她說話時,體內氣脈隱隱波動,這可是從未有過的異狀。
他心中越發謹慎,再抬起頭來時,已是全無半點痕跡,只是搖搖頭,向著不夜城的方向飛去。
莊楚這個名字,已經列入了他的危險名單之中。
雖然心中生疑,但起碼在為人指路這種小事上,莊楚沒有說謊的必要。李珣亮著明心靈竹的身分,一路飛進不夜城,找主事的仙師報備之時,那仙師的說法,與莊楚并無不同。
只是,那仙師在聽到他的名號之后,眼中的閃光,又是為了什么?
看著接下來,那仙師熱情的招呼,李珣覺得自己的神經繃得有些過了,他自嘲一笑,也不準備按此人的意思,去城西休息,而是直奔宗門所負責的地段。
這樣,也可以給人們留下一個好印象。
一路上和各個熟悉或不熟悉的修士打著招呼,李珣匆匆出了不夜城,向海邊飛去。
越是接近海邊,他越能感受到極地的混亂不堪。
去年才由千帆城妙手神匠修復的萬里極光壁,又立在了海邊,將不夜城與夜摩天分隔開來。
可即使這樣,李珣也能聽到隱隱的元氣嘶嘯之聲,從海上傳過來。
觸目所及,劍光流火更是時時映現,讓人不得不懷疑這橫亙萬里的法寶的功用。
不過,直到海邊,李珣才發現,原來萬里極光壁的布置,與當年已是不同。
此時,看光線折射的角度,顯然光壁已呈弧形,應當是將以不夜城為中心的大面積土地半攏起來,擋住夜摩天人馬從正面經過的通路。
這樣當然比那種象征意義上的阻擋實際許多,也相當明智。
不過,似乎有示弱的嫌疑。
李珣便很奇怪:“以天芷上人的性格,怎會如此?”
正想著,他已邁入明心劍宗的“防區”。
這廣及千里的臨?;臑狡酵?,幾乎沒有任何起伏,直可望見海天交界之處。
純以布置禁法的需求來看,這真是個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方。
而這種地方,也絕不是明心劍宗一方獨有。
至此,李珣更真切地感覺到,在極地,諸宗所面臨的尷尬境況。也無怪乎十年前,散修盟會剿滅百獸宗時,各宗近千修士只能龜縮不夜城中,任其借道而行,留下千古笑柄。
李珣再一次想到天芷上人,那位性情潑辣直率,又頗為高傲的美女城主,在面對那種情形時,又會是怎樣的感受。
眼角忽地飛騰起一個人影,李珣停下身子,扭頭看去,臉上隨即便露出笑容:“靈喆師兄?!?/p>
迎上來的,正是位列“明心三靈”之中的靈喆。他是李珣五師叔李明和的弟子,生性活潑大方,是山上長幼都極喜歡的人物。這一點,與他師父悲慨蒼勁的古風格調,極是不同。
靈喆是出了名的與誰都能說到一處去,李珣與他的交情雖不如靈機那般深摯真誠,卻也不錯,見面自然高興。
“諸位仙師、師兄可都在?”
“都在,都在,就是忙得屁股冒煙兒就是了。算算這兩天你也該到了。正好,這方圓數千里的禁制,便都由咱們‘小輩禁法第一’的靈竹大師包辦罷!”
李珣捶了他一拳,但也順勢進入正題:“怎么,這里的禁制安排很吃緊嗎?怎么說,也是在極光壁之內吧!”
此言一出,靈喆的笑容中便有幾分苦意。
“什么內外,你遠遠看著不知道,其實這極光壁早就是千瘡百孔,擋著千軍萬馬一時半會兒,那是還有點兒看頭。但若是單獨三兩人……嘿,千帆城牛皮吹得震天響,結果也不過如此罷了!”
能讓一貫樂天的靈喆如此訴苦,李珣也差不多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了。只是他在內陸,卻不知道極地局勢竟然糜爛至此,他奇道:“情況一直這么糟嗎?還是牛力士……”
“可不就是這個牛力士!”
靈喆苦笑著指著海邊。
“當初那頭瘋牛就是這里撞過來的,你可以看看,好大一個口子,殺進來百十人絕沒問題!聽說,當時跟來的,至少有上千人,甚至連古音也追過來了,把不夜城攪得大亂。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情況就一天比一天糟糕。我們這邊兒亂,對面兒更亂,據說每天都有幾十人傷殘,古音、妖鳳也不管管,真不知她們是怎么想的!”
李珣聽了,也陪他一起苦笑。
靈喆畢竟樂觀,臉上的苦色持續不了太久,便又笑道:“這些事煩也沒用,來吧,我帶你去見三師伯,看看他給你這禁法天才布置什么任務……耶?好像不用了!”
兩人一起望向海邊方向,那里一道清光扶搖直上,與之同時,那處也有一個人影卷著血光,向海那邊退去。
靈喆嘆了口氣:“喏,又一個!”
剛剛敗敵的,正是“洞玄劍”明松。
在明心劍宗內部,他的實力僅在洛南川之下,位列宗門第六位,在通玄界也是極了不起的真人境高手。
李珣與靈喆在這邊說話,自然瞞不過他,清光稍停,便往這邊飛來,而李珣兩人也趕忙迎了上去。
明松外貌堂堂,鳳目長眉,三繒長須,也是道骨仙風。
但李珣搭眼便看到,這位三師叔的外袍,怕是又有段時間沒有清洗了,皺巴巴的極是古怪難看。
當然,李珣只做不見。
他很明白,這位三師叔素來是大處精明,小事糊涂,偶爾還會因為法訣上的問題發發邪瘋,但事實上是,明松是二代弟子中,與洛南川、明吉、明璣并立的擎天四柱,也就代表了明心劍宗未來千年的上層架構。
面對這樣的一個人,李珣不敢怠慢,躬身行禮如儀。
明松待李珣極是親熱,這其中當然有他與林閣同為清溟之徒這一層關系。
此外,還有單智這個廢柴弟子的緣故。
李珣是山上少數幾個能管得住單智,使他能暫時安心修煉的人物,這令心中有愧的明松,分外感激。
坦然受禮之后,明松扶起李珣,笑道:“你來了就好,如今這極地局勢越發難辦,單人獨力,是抵不住對面萬馬千軍,也只有回玄宗的道友,以及珣兒你這樣的禁法高手,才最有效用。”
李珣忙道不敢,只是這種客套話也就是順口說說,他很快就問起海邊的布防情況。
明松先示意靈喆去干自己的事,他則領著李珣向海邊行去。一邊走,一邊給李珣介紹。
果如李珣剛剛所看到的那樣,萬里極光壁已呈弧形內收,且弧度比李珣想像的更大一些。
弧線前端的直線長度,大約就是兩千余里,這樣,便減小了受力面,增加了縱深。
正道十宗,除不夜城為地主、水鏡宗未到之外,其余八宗,均至少派出三位真人境高手,坐鎮此地,共計九宗人馬,將縱深劃分為三塊區域,即接戰區、緩沖區和屏衛區,依次后移。
每塊區域又分東、中、西三部,共三區九部,由九宗輪替看守。
今日,便是由明心劍宗當值接戰區,位置靠西,與中部不夜城,后方天行健宗相連。
“天行健宗?倒是挺巧!”
李珣又想到了那個給他以古怪感覺的莊楚,心中合計著,要找個機會從靈喆等人身上,探探她的底細。
他面上則是神色不動,點頭道:“弟子知道了,嗯,三師叔,我給分了什么差使?”
明松輕咳一聲,道:“咱們這些人里,數你的差使最麻煩。你不是與我們在一起,而是被派人流動哨,負責修葺各處損壞的禁制,這也是諸宗長者對你的看重,你要理解才是!”
李珣對這一點已是有了準備,聞言只是眉頭稍皺,便應了下來,當下也不廢話,直接向明松了解所謂流動哨的情況。
明松想了想道:“其他都還好,只是每日辛苦些,在各處轉轉,修修補補,有時會有各宗道友求援,你也要及時趕到……”
他頓了頓,又道:“但有一點,你要特別注意。流動哨除了維護禁制之外,也有遇敵示警的任務,如今局勢糜爛,要想將所有人都擋在海外,已不可能。
“現在我方主要是抓大放小,原則上說,只要不是真人境的高手,盡可放他們過來,而若是真人或以上,及時發出信號,自有各區負責的道友應付,你萬萬不要逞強!”
這話與清溟的吩咐倒也是差相彷佛,李珣自然應了,但很快就皺眉道:“三師叔,都說閻王好辦,小鬼難纏。弟子來此一路上,見了不知多少場—混戰,如此這般,極地亂局恐怕永無止息之日……”
明松搖搖頭,嘆氣道:“這點我們也都知道,只是最近,不夜城即將有變,各宗也是順應形勢罷了?!?/p>
“有變?”
李珣本想再問,但看明松沒有深講的意思,只好將一肚子疑問暫時按下,問起其他的問題來。
只是,又說了沒幾句,海邊便又有散修沖關,明松只好舍了李珣,前去封堵。
這一去,便再也騰不出時間來。
李珣在后面觀望了一下,終于還是拔出劍來,朝著一個剛剛沖過明松劍氣封鎖的散修追了過去。
“原則上……嘿,也就是看心情好與不好了!”
李珣才幫著明松砍翻了兩個散修與一個小妖,便被他趕回不夜城去,到主事仙師處,領了流動哨所必須的幾件法器。
直到這時,李珣才想明白,主事仙師與他初見時,那笑容由何而來。
這分明就是早已知道他的分派結果,卻按住不發,讓李珣先去見同門,也算是送出個情面,李珣自然是要道謝的。
主事仙師笑瞇瞇地受了禮,這才給李珣安排流動哨的具體工作。李珣聽了幾句,便明白為什么自己給安排在了這個崗位上。
只因為流動哨的工作,除了要求修士在禁法上有一定造詣之外,還要修士心思靈動,知道進退。
否則,本來是要你示警,你卻拔劍沖上送死;或者要你當機立斷砍人的時候,你卻為了幾只耗子招惹一大批高手過來,這種人必是做不了流動哨的。
“看起來,自己的形象在各宗之間,已經定型了?!?/p>
李珣暗自沉吟,渾渾噩噩過了幾年,有些事情到現在才真正地清晰起來。
定型了不要緊,重點是如何一以貫之。
在邪宗,你喜怒無常,那叫高深莫測,但在正派,便是心思詭詐的代名詞了。
他心中暗暗警惕,又聽得主事仙師道:“其他的法器也就罷了,最關鍵的就是這‘長風哨’和‘參星盤’,一個是求援示警,一個是任務方位,這用法,你要仔細記了。剛才我已將你編入流動哨的佇列中,或許任務馬上就來……”
李珣點頭,先將那個玉制的柳葉哨收入懷中,又拿起極似羅盤的參星盤,極穩當地操作了兩下,主事仙師見狀捋須微笑,顯然十分滿意。
便在此時,參星盤上玄光一閃,主事仙師不幸言中。
主事仙師訝然湊過頭來,瞅了一眼,不由嘆道:“亂了,真亂了。這才剛剛編入,便輪到你做,唉,快去吧,接戰中區,正是敝宗所處之地。若有什么不懂之處,也有上人照拂,說起來,上人對你也是頗多稱許呢!”
李珣眉頭一跳,也不再多言,應了一聲,便直向北邊飛去了。
“參星盤”所指的地點,是禁制需要維護的地方,李珣到達之后,并沒有發現什么人影,只是地面上殘留的痕跡,表明不久之前,這里剛剛發生了一場戰斗。
就是這場戰斗的余波,毀損了附近方圓數里的七八處禁制。
李珣目光一掃,確認周圍相對還算安全,這才蹲下身來,檢查毀損的禁制。
和他估計的差不多,雖說不夜城與夜摩天之間幾乎已被各種禁法布滿,但其中真正具有殺傷力的并不多。
一方面,是那些殺傷力極大的禁制費心費力,又對周圍環境要求頗高,并不現實。另一方面,這類禁制一般都有宗門獨特的心法在其中,一旦損壞,也只有本宗之人才能修復,重復利用率太低。
所以,這些地帶布下的,多數還是像他現在所見的這般,以示警、探測為主的小禁制。
不需要什么獨門手法,各個宗門的修士,只要有些禁法修為的,便能試著修一下,當然,若要平凡中見出效果來,那還是要看布禁之人的水準。
李珣便覺得眼下這幾個禁制,布置得很有意思。
只是平平常常的探測禁制,卻因為幾個微妙的氣機變動,變得“遲鈍”起來。
以李珣所見,除非是真人境高手經過,且又“邪氣沖天”,攪擾大氣,否則這禁制絕不會發動。
這種在別處看來是廢物的禁制,用在這里,卻和此前局勢與各宗要求契合如一,又清楚地回饋在參星盤上,極見巧思。
這種禁制雖然簡單,但李珣也能從中看出些手法端倪,他現在就估摸著,這應是回玄宗的手段,否則不會在簡單中如此峰回路轉,舉重若輕。
雖說是第一次工作,不過李珣做來,也算得心應手,不過才小半刻鐘,便將周圍損壞的禁制修復一新。
他站起身來,正要喘口氣,“參星盤”便又震動起來。
“又來?”
李珣總算是知道流動哨的苦處了,只是,他暫時還沒有拒絕的資格。
撓撓頭,他掃了一眼,見那位置距此地不過數十里路,知道是按照就近原則分派,只能嘆了口氣,向那處趕去。
“類型……一樣,手法……差不多,損毀程度……一般,損毀原因……強烈沖擊,然后……”
他耳朵動了動,驀地拾起頭來,望向西方天際。
這里距明心劍宗的防區,不過百里之遙,在這邊也能隱隱看到本門劍光,在空中遷幻挪移,想必又是和哪個入境強者打成一團。
前方,海天交界處,以夜摩天的永夜天空為背景,也有數道絢麗至極的“極光”鋪開,元氣震**,綿綿不斷。
那應該是不夜城獨有的極光千變法,顯然那處戰事,也是正在熱頭上。
后面……算了,還是干好自己的本職吧。李珣自嘲一笑,低下頭去,開始搗鼓地上的禁制。
數百條細密的氣機在他的歸攏下,引動元氣,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暫時遮掩過了外界的聲息。
看著一條條氣機落入預定軌道,李珣似乎也蹲得久了,稍稍動了一下身子,便在此刻,電光閃過,外界的大氣似乎也給驚了一下,慢了半怕才響起嘶啞的破空嘯音,還有沉沉的長劍出鞘聲響。
沒有任何徵兆,李珣回劍斜斬。
錚地一聲清鳴,從肋下飛出的劍光被不可思議地格開,李珣卻仿佛早已料到這一點,身形借力,反而從出劍的另一個方向轉過來,又是一掌橫切。
這一掌卻切了個空。
李珣用錯了力,依然不慌,手上一松,青玉劍脫手飛斬,身形則順勢前沖,在地面上連續幾次翻跳,如靈猿般躍出十丈之外。這才冷冷回望,入目所見,卻讓他呆了一呆。
“上人?”
剛剛擋住他狠辣雙擊的,正是與他有過數面之緣,并有贈寶之恩的不夜城主,天芷上人。
一別數年,她身姿如故,依然美得令人眩目。
此時,她纖長的手指輕拈住青玉劍鋒,目光在上似笑非笑地一掃,這才迎上李珣的目光。
李珣忙正身行禮致歉,一點兒也不敢提到剛剛她無聲無息貼近,給自己造成了多大的困擾。
天芷上人不置可否,稍一使力,將青玉劍擲還。見李珣小心翼翼地收起,這才燦然笑道:“好劍術!而且,夠狠辣!”
李珣垂下的臉面微微一抽,緊接著便聽到這位美人兒城主輕輕的贊語:“這才是實打實的交戰技巧,很有當年明璣的風采,看來,她把你教得不錯??!”
聽得天芷上人并沒有因為他這狠辣失度的一招而不快,李珣在遜謝之余,也暫時放下心來。
只是,天芷上人怎么說也是一派宗主的身分,和低輩弟子開這種“玩笑”,不太合適吧。
正奇怪問,天芷上人淡淡開口:“過來,我有事要問你。”
李珣愕然,卻不敢怠慢,乖乖地走上前去。
天芷上人卻不看他,而是側過臉去,看海的那頭,猛然黯沉下去的天空。
在李珣迷惑的眼神下,她低聲道:“牛力士死時,你在他身邊?!?/p>
李珣心頭一抽,卻毫不猶豫地點頭。
天芷上人展現她一貫的直率風格,沒有半句廢話地道:“你把當時的情形講給我聽?!?/p>
見她的情態,李珣心中又是一激。
看著這美人兒城主唇邊不自覺抿成的倔強高傲的弧線,他心中奇道:難道這天下的魚兒,都能讓一只貓給吞了?
心中念頭百轉,表面上只保有一絲最自然生成的疑惑。
他盡力以一種客觀的語氣,敘述當日所發生的事情,當然瞞去了一些不該說的情節:比如牛力見他時的語句轉變,還有接下來與林無憂的遙空對話。
即便如此,當天芷上人聽到牛力士反覆嚎叫的詞句,以及其死法時,李珣看得清楚,她的情緒似是沖破了什么桎梏,蕭然肅殺之氣猛然透體而出。
即使是一閃而逝,也讓距她不遠的李珣皮膚發涼。
在李珣再三確認自己話中沒有什么不妥的時候,天芷上人輕輕吁出一口氣,在越發敏感的李珣看來,這吁氣中的意味兒,也是復雜深刻,難以辨識。
她和古志玄之間,一定有見不得人的關系!
李珣幾乎已能肯定這一點,但他仍要做出一副迷惑而好奇的模樣,向天芷問道:“上人長年與散修盟會為鄰,可知道牛力士所言‘他知道’,究竟指的是什么?那個……們,又指的是誰?”
他差點兒脫口叫出“騷娘們”來,幸好及時含糊過去,不過,天芷上人并沒有回答他,只是自顧自地在想心事。臉上神情變幻雖不算明顯,但依然展現出豐富的信息來。
李珣偷眼打量,心中所想,也就越來越趨于復雜。
便在此時,天芷微微垂下頭,李珣看得真切,她的肩頭竟在微微顫抖。她……哭了?
這事真是……佩服、佩服!
李珣感覺自己的口中一片說不明白的澀意,但這種時候,他只能苦笑。
且不管玉散人究竟是生是死,單憑這一手,他便不得不大贊一聲。
要知道,眼前這位,可不是被宗門禁足千年的青吟,而是統卻一方宗門……
耶?
他的念頭突地斷掉了,只因為,當天芷上人顫動的肩頭更加劇烈之時,李珣已看得明白,這哪是在哭,分明就是在強抑著她胸臆間的笑聲,忍得何其辛苦。
而最終,天芷也沒有忍下去。
開懷而敞亮的笑聲沖喉而出,在遼闊的荒原上遠遠地灑出去,聽得出來,這其中沒有一分半點兒的擠迫和壓抑,完全發自心間,是真真正正,毫不偽飾的笑聲。
李珣聽著,看著,以至于呆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腦袋也有不夠用的時候。
他從未見過一位女性,尤其是天芷上人這樣美麗的女性,笑得如此恣意,甚至乎放肆。
但無疑,這又是另一種罕見的美態。
在這一刻,天芷上人身上,沒有任何后天人為的偽飾,有的只是發乎本心,直指性情的直露和坦率。
從笑聲里,李珣聽得出,她是真的歡喜、輕松、如釋重負,或者,還有幾分尖刻的嘲弄!
她已笑得彎下腰去,最后甚至是膝蓋發軟,單膝跪在地上,只用手指撐著地面。
李珣慌忙閃開,像一個呆子,看著她用這種驚人的方式,來發泄心中的情緒。
她應該比我更清楚點什么……李珣無比確信這一點。
天芷上人沒有注意到她的大笑給李珣帶來的困擾,就是注意到了,她也不會在乎。
也許是笑夠了,她的笑聲漸漸低落下去,只是她仍沒有直起身子,而是怔怔地盯住手下的凍土,久久不語。
李珣在一邊尷尬得要死,只能用偷眼打量來消磨時間。
由于是在野外,天芷一身裝扮以俐落清爽為主。頭上只挽了一個簡單的髻,綢緞般的青絲披在肩后,她身披的織綿長袍顏色素淡,中間又以金絲玉帶輕系,又顯雍容大方,只是由于她半跪在地上,這件精致袍子不免沾上雪泥,而李珣垂下的目光,也看到了上面沾染了數點血跡,在銀白的底色下,顯得分外刺眼。
這血跡讓李珣從女色的昏昏然中完全清醒過來。
這里畢竟不是賞花閱美的庭園,而是亂象紛呈的戰場。
他正想說些什么,天芷上人比他先一步開口:“你先去吧,今天的事……多謝你!”
她的語氣微顯穩重沉肅,卻依然保持著那種奇特的姿勢。
李珣也感覺到,自己在此顯得分外多余,便也不多言,應了一聲之后,倒退幾步,正要飛走,忽又聽到天芷輕喚一聲。
“傳言中,你與幽魂噬影宗的百鬼道人,經常交手?”
“呃,是?!?/p>
“你感覺如何?我是說,他那被傳得神出鬼沒的‘影傀儡’?!?/p>
李珣額前略沁出汗來。
且不說天芷思路跳得如何厲害,最麻煩的是,怎么是個人就拿靈竹與百鬼來比較?這么比來比去,早晚有一天會比出事兒來!
“這,弟子吃過虧,卻沒有當真見過?!崩瞰懸贿呎f,一邊組織語匯,分外小心:“百鬼從不將‘影傀儡’現于人前,都是拿來偷襲,或關鍵時候逃生之用……”
他還想再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卻見得天芷緩緩直起身來,并不看他,只是揮了揮手,李珣會意??冢中辛艘欢Y,沖天飛去。
臨去前,他又偷眼打量一下,正好見到天芷上人微微抬起臉來,迎著極地不滅的天光,微微合上雙眸。
在這剎那,她似乎在享受著海面上呼嘯而來的,尚帶著海腥與血腥的風,這風吹去了一切加之于身上的重負壓力,使她無比的恬靜、從容。
便在此刻,李珣再也看不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