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宗門的典籍記載中,祖師咒靈,其實是宗門開派宗師九幽老祖留在世間的唯一一點兒“殘余”。
當年祖師度劫飛升之際,由于受魔羅喉掣肘,功虧一簣,故而在灰飛煙滅之前,發下大誓愿─有煉化此妖魔者,便是幽魂噬影宗之主。
而受此驚天怨氣所染,九幽老祖殘余下來的一點元靈,便吸納戾氣,化為咒誓怨靈,隱身湖心地宮之下,一方面看守宗門要地,另一方面,則是以一種玄奧詭譎的方式,統攝宗門弟子,以全誓言。
雖說數萬年下來,魔羅喉依然活蹦亂跳,無人能制,但宗門上下,均有一個共識:隱在地宮之下的祖師咒靈,等于是懸在他們頭頂的利劍。
任何一個弟子在出師之際,都在以祖師咒靈為名,立下誓約,如此數萬年,成千上萬的弟子,將受誓約所限的戾氣一點一點灌輸其中,也就使得祖師咒靈越發悍厲難制。
李珣小心翼翼地隱匿氣息,從石俑背后伸出頭來,看那邊僅有數丈遠的化陰池。
雖然只有數丈遠,但李珣沒有任何即刻跳到里面去的意向。
頭頂上祖師咒靈依然是詭譎而無害的“煙霧”狀,但他卻絲毫不敢大意。宗門有項針對犯下死罪的弟子的酷刑,就是將其拋到“祖師咒靈”面前,硬生生吸干精血、噬食元神之后,方才凄慘死去。
由于咒誓的可怕約束力,只要是宗門弟子,便幾乎不可能從咒靈面前逃脫,遑論取勝了。
李珣見過“這一類”慘不忍睹的尸體,同時他也絕不愿意讓別人用這種心態來瞻仰他的遺容。
他只是在盡力屏住氣息的同時,細細思量。
“不知幸或不幸,進來的時候,竟然是‘九幽潮汐’停息之際。如此,雖不用受陰氣浸**之苦,但那咒靈也并不受限。雖說按照病癆鬼的說法,只要進入化陰池,咒靈便無法造成威脅,不過……還是等等吧,受點苦痛,總比給吸干了強些!”
所謂九幽潮汐,是由化陰池特殊的結構而生成的一種現象。
化陰池之所以能成為宗門圣地,其實關鍵并非是那個僅有一丈方圓的小池,而是因為小池中積蓄的特殊的“太素化陰玉液”,以其獨有的功能,“束縛”住了九幽之域與此界唯一的常存“甬道”。
有這個“甬道”,宗門便可以源源不絕地獲得最珍貴的九幽地氣資源,對于宗門弟子筑基、提升修為,有著無與倫比的益處。
但也正是由于甬道的存在,九幽之域元氣的自然漲落,也會影響到此界的元氣變化。
而在“石罩”的封禁之下,這種變化只存在于化陰池周圍,范圍的縮小,自然也就增加了元氣變化的強度,宗門典籍上將這種現象稱為“九幽潮汐”。
之所以要等到九幽潮汐之時,是因為這種精純的九幽地氣狂飆,對于沒有實體的祖師元靈,有著極大的傷害。
每在這個時候,祖師咒靈都會本能地全力自保,甚至會逃入與地宮相連的甬道之中,以求安全。
那時候,機會就來了。
隨著時間緩緩流過,李珣已做好一切準備。他死死盯著化陰池正上方,終于,以他的目力,也可以看到,那里虛無的空間,正開始一波如漩渦般的震**,虛空扭曲,無比妖異。
“這就是‘甬道’了。如果穿過去,那邊就是九幽之域,一個純然死寂的奇異世界。”
在異相的刺激下,他心中升起一些古怪的感想,旋又盡數熄滅了。這時候,周圍的氣息明顯地凝重了起來,呼吸也不如先前順暢。他心思電轉,身形緩緩下伏。
一聲奇異的呼嘯響起,雖然僅僅是在十丈方圓的室內,但其聲遼遠蒼茫,直若流動在萬里無人的荒原。
聲音漸漸近了,下一刻,劇烈的沖擊轟然而來,瞬間溢滿了整個石窟。石窟四壁漸漸亮起,其上浮刻的諸多符紋,開始閃爍。
大氣溫度飆升,只一瞬間,李珣的頭上便傳來了焦糊味兒,身上更像被火舌舔食,皮肉發焦,直透入五臟中去。
李珣咬著牙,鼓起無底冥環,以全副心力相抗。
與之同時,他的身形已經壓縮到了最低限度,幾乎是平貼著地面,以一種非人類的姿態,在地面上“流動”。速度并不快,但數丈的距離也用不了太長時間,便已經到達。
頭頂上激流的狂飆到此地反而弱了些,李珣得以用眼睛余光覷見池沿之下,一層薄薄的煙氣─雖然是滿室風嘯,這層薄煙卻沒有一點兒晃動。
李珣偏了偏頭,又看上面,此時又哪還有祖師咒靈的影子?
他心中一喜,身形迅速“流入”化陰池中。天地間立時靜寂下來。
李珣全身均被一層冰涼的**包圍起來,很奇怪的是,從上面向下來看,有水煙遮擋,看不清玄虛,但由下往上看,石室之內的景物,卻又清晰無比。
化陰池中,太素化陰玉液并不甚滿,僅有兩尺來深,只有當人平躺下來時,才能將人完全浸在其中。
李珣很快就感覺到了這玉液的妙處,在冰涼的感覺中,他體內無底冥環的轉速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但一漲一縮,卻較任何時候節奏感都更強。
李珣細細體味,在這種頻率之下,他竟然感覺到了一些以前未曾有過的陰火流轉方式,這是微妙至不可言宣的感應,恍恍惚惚中,他對幽冥陰火的認識,便深入一層。
涼意漸漸滲入體內,就如同一條清流,自頭頂叮咚流下,**漾去體內殘余的雜質,那感覺真是舒服極了。
而更重要的是,隨著涼意向全身蔓延,散居在他體內,仍未完全融入肌體的那部分殘余陰火,便如熱湯沃雪,紛紛化入其中,又在無底冥環的運轉之下,為李珣所吸納。
僅僅就是這一段時間,李珣覺得,他的修為起碼又精進一層。
“真是好東西??!”
李珣不免有些期待后續的發展,看看這化陰玉液,能否將已經融入肌體的那些陰火給抽出來化掉。
不過,很快他就失望了,涼意仍在體內流動,但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而他也感覺到,郁結在內腑之中的陰火雖是有些躍躍欲動,但整體仍呈穩定狀態,沒有任何松動的跡象。
雖說早有準備,但此時,李珣仍不免有些郁悶。
說起來,若是陰火珠依然穩穩地定在他心竅之內,也許此時,他的修為已經連跳好幾個層級,成為可以與世人任何一人比肩的高手,而此刻,他也只能苦笑罷了。
又等了一會兒,見已沒有了什么變化,他暗嘆一聲,正要坐起,身上忽地一寒。
完全沒理由的,他的目光一下子透過池水,直指正上方。不知何時,九幽潮汐已經退去,而祖師咒靈則再度現身。
李珣心中暗叫一聲“苦也”。
他可以感覺到,祖師咒靈已經發現了他,正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冷冷地“注視”下來。
那感覺無論如何,都缺乏友善的意味兒,他只好老老實實地躺下去。
看來,冥火閻羅所說不錯,祖師咒靈對化陰池有一種天生的忌諱,雖說對池子里的李珣非常有“意見”,卻投鼠忌器,沒有進一步的舉動。
但可以想象,如果李珣敢從池子里冒出頭去,等待他的,將是咒靈瘋狂的攻擊。
李珣倒也不急,他現在正是胸有成竹。出不去就等吧,等到下次九幽潮汐起來,祖師咒靈自顧不暇之際,他就能夠輕松脫身了。
他正好趁這段時間,梳理一下最近的事情……比如,《血神子》的修煉。
化陰池的“失效”,使修煉《血神子》一躍成為最緊迫之事??墒抢瞰憣Υ诉€有所忌諱,入魔的感覺,絕不是臆想就能究盡其根的。
以穩妥計,還是等到北邊那位修到深處,看看效果再說為好。
然后是冥火閻羅那邊……咦?
李珣不自覺扭了扭身子,只覺得背后有些發癢,難道這池里還有蟲子?這個念頭才升起來,“蟲子”便閃電般爬滿了他的全身。
那種突然的,從骨髓深處迸發出來的麻癢,讓他本能地低叫一聲,就要坐起來。
然而,頭頂剛出水面,一聲尖銳的嘶鳴便貫耳而入,同時,祖師咒靈霧氣一般的“身體”在嘶嘶聲中翻滾,兩種怪音結合,只聽得李珣頭皮發炸。
腦袋一暈,他又躲了下去。
麻癢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以比剛剛更強烈的勢頭,轟然來襲。此時李珣已經徹底落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這感覺……遍體骨肉血脈,似乎在一瞬輕了許多,倒似是被蟲子啃到肚子里去。體內真息運行更是大亂,剛剛還穩如泰山的積郁陰火,此刻卻像是突然發了瘋,在筋骨五臟之內左沖右突,灼熱逼人。
“這他媽的究竟是怎么了?”
李珣發現,如此這么樣死得不明不白,還真不如跳出池子,和祖師咒靈拼上一場。他咒罵著想再直起腰來,可令他窒息的事情發生了。
似乎他全身的筋脈都被抽了個干凈,力氣用到腰部,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的身子僅起來半分,便又平躺下去。體內積郁的陰火偏在這時又歡快起來,燒得他恨不能將胸膛撕開,以求得一時清涼。
但也就是在這痛苦之中,李珣腦中猛地一清:“這是……該死的!”
他終于明白了,一切問題還是出在陰火上。這見鬼的該死的混蛋的化陰池,根本就不滿足于化去他體內殘余的陰火,而是要將他這與陰火緊密結合的載體,整個化銷干凈??!
身體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李珣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細細品嘗自己每一寸肌體被抹消的感覺。
酥癢已經變成了萬蟻噬心的般的痛楚,久違的痛苦啊,就像少年時那樣,在恐懼無力中掙扎,然后,在令人窒息的絕望里,品嘗苦澀到極致之后,那一絲絲妖異的甘甜。
他的神智從未像現在這樣清晰,又從未像現在這樣迷亂。他以為自己嘗多了死亡前的感覺,但如今他才知道,原來每一次死亡,味道都是不一樣的。
“吱”的一聲長鳴,在腦中轟然炸響,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飛速地干癟下去,化陰池正準備抽干他全身的精血,將其中含蘊的陰火,一個個清理干凈。
“現在……怎么辦?”
他的心口猛然一縮,在這一刻,封閉的空間內,九幽潮汐再度爆發,暴漲的九幽地氣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在九幽潮汐的刺激下,化陰池同樣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強度,與洶涌澎湃的九幽地氣相抗衡。
在這一瞬間,李珣慘叫一聲,全身的骨頭似乎都在此刻崩碎,那陡然拔高的痛苦層次,根本就已經超出了人類所能忍受的極限,使李珣腦中神經崩然斷裂。
也是這一瞬間,在李珣的意識最終陷入永恒的沉寂之前,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這聲音在急促中,拉成了一根細細的鋼絲,猛地彈入半空,又錚然斷絕??墒?,這聲音又成為一把鑰匙,在一聲微響后,將沉寂在他記憶深處的寶箱打了開來─
生來死去如杯水,翻覆靈機一線間。
將生未生,將死未死之時,是為生死限!幼時明白,長大后,怎么卻忘了?
渾沌的意識之中,自生出一線靈明,而也就是這一線靈明,又如一條細細的絲線,扯來了在此時此刻,最有價值的東西,那是一段瑯瑯上口的法訣。
“血肉皮骨都去盡,大道方自此中來?!?/p>
李珣猛地睜開眼睛,入眼卻見一雪白掌心,當空印下,正中眉心。
霎時間,他視界中,一片翻滾的血紅,身上卻不知哪兒來了力氣,一股壯氣自丹田上沖,裂喉而出─
“鬼先生,我操你祖宗八代!”
顏水月百無聊賴坐在石凳上,看亭外蒙蒙霧氣中,那艷得有些妖異的花叢,手指間也將一把新得的玉骨折扇都轉出花兒來,就這樣持續了小半刻鐘,她還是嘆了口氣!
“唉……”
嘆聲中,亭外婷婷裊裊走來一位佳人。
她一身素服,面目雖清秀而無艷色,但行止間氣度溫婉嫻美,乍一看去,倒像是閻夫人的姐妹一般,可她一頭秀發微微發灰,與其青春面目極不相稱。
“水月道友,你這幾日,是越發不開心了。如此,等百鬼師弟閉關出來,我可沒法向他交代呢!”
顏水月見是來人是騰化谷現任主事、百鬼的師姐閻如,不愿示弱,俏鼻微皺,直起腰板,極瀟灑地打開折扇,卻又低哼道:
“我管你交不交代,百鬼那廝,無恥透頂,竟然用話把我套在這里……他不出關也就罷了,若是出關,我定要他好看!”
“呀,水月道友氣還沒消嗎?”
閻如性情倒與閻夫人有七八分相似,都是心機深沉,綿里藏針,對顏水月這見事不足的“小孩子”,自然應付裕如。
“百鬼師弟聽了這話,一定傷心。你看現在谷外,極樂、冥王、天妖劍宗等西聯人馬,和我宗弟子不知起了多少沖突,究其本因,還不是因為水月道友你?
“百鬼師弟冒著被師尊訓斥的風險,把你藏在谷內,可正是為了你的安全呢!如此情深義重,水月道友可不能視之不見哪!”
她語氣迂徐和順,不緊不慢,又說了這么一通,任是顏水月怎樣的火氣,也都能磨消大半,聞言只是狂翻白眼,扇子開合幾次,到最后想開口時,又忽地說不上話來。
以她的聰慧和推算能力,如何不知百鬼賴皮的行為之后,那份心意。只是這天底下著名的邪道人物,突發如此好心,怎么都讓人心中不安,而且,若她那天突發的奇想無誤,那百鬼……
她在這邊心中思慮,閻如則微微一笑,進得亭來,為她斟上一杯花茶。自百鬼閉關以來,已過去了一個月,閻如受百鬼所托,便是用這種軟磨功夫,縛住顏水月手腳,使她安安穩穩地留在騰化谷中。
一邊勸茶,閻如一邊尋思最近的事態變化。
這段時間,谷內谷外其實都不安穩,谷外固然有西聯修士囂張跋扈,處處惹事,便是谷內,也因為這段時日的憋屈行徑而人心浮動,幾個知道其中內情的,看顏水月的眼睛都有些古怪。
閻如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也將這些變化,通過特殊管道,向遠在鬼門湖的閻夫人稟報了。
閻夫人卻不為所動,依然三令五申,讓她在此事上完全聽從百鬼的安排,且在字里行間,對其所作所為,頗有贊譽。
從這里面,閻如嗅到了些不尋常的氣味兒。
她是知道閻夫人對百鬼的一貫態度的。所謂人盡其用,關鍵就在一個“用”上。
這對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的師徒,彼此之間,“用”的因素都更多一些。
說白了,就是互相利用的關系。
閻夫人的心腹,永遠都是她們幾個貼心的女弟子,而一旦宗門大位到手,數百年后,繼位之人,也只會是她們中的一位。
可是現在,情況似乎起了變化。
隨著百鬼近年來光芒萬丈的表現,閻夫人對他的態度有一個明顯的轉變,放在平日還看不出來,可一旦到了關鍵時候,百鬼就顯出了可以左右閻夫人判斷的影響力……這個,可真讓人心里犯嘀咕呢!
亭中兩人都心中有事,氣氛自然就沉寂下來,最后還是閻如先一步醒過神來,見顏水月仍在發呆,淺淺一笑后,正要說話,亭外霧氣忽地一滯,緊接著嗡嗡的雜音便響了起來。
閻如神色一冷,向遠方望去。透過灰黯的霧氣,她看到了谷中人影攢動,而且,防護陣勢也已經啟動了。
“終于找到這里來了?”深吸了一口氣,閻如站起身來,面龐上柔和的線條,也似乎在這一瞬間剛化了。
一旁的顏水月看到這神情,只道是她準備應敵,卻不知,這位心機甚深的女修卻是轉著另外的念頭。
“若是來個棘手的,或許將顏水月交出去,會更好些?”
轉臉朝向顏水月,閻如正待吩咐她暫時藏身,耳中忽聽到遠處的聲息大了起來,似乎是眾人齊聲呼喊,繼而又變成了沙沙的雜音,感覺不怎么像是打斗。
很快,被觸動的陣勢漸漸止息,而那邊,也再沒有什么響聲傳來。
閻如被這變故弄得怔了,心中奇怪之下,匆匆打了個招呼,便向發聲處趕去。只是才走出亭子沒兩步,一個人影便自霧靄中緩緩走來,身形漸趨清晰。
“百鬼師弟?”
閻如低叫一聲,語句中是掩飾不住的驚訝:“你不是在谷后閉關嗎?怎地從前面……你提的什么?”
“啊,剛剛潛到谷里作亂的蟊賊?!?/p>
李珣臉上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將手肘向上提了提,使得閻如和顏水月能夠更清楚地看到他手上的“玩意兒”。
沒有任何意外的,顏水月尖叫聲起。
“哦,抱歉?!崩瞰懪ゎ^看了下,見這人頭滴滴答答地掉血,實在不是個樣子,聳聳肩,隨手將之扔到了花叢里,權當充做肥料,轉臉便笑道:“如師姐,這些日子,這小妮子很讓你頭疼吧!”
閻如還沒說話,亭中顏水月已經大聲叫道:“惡人、劊子手、妖怪、魔頭……”
叫了幾聲,見李珣和閻如都拿極古怪的目光看過來,她驀地想到,自己似是有些反應過度。
這里是哪兒?
騰化谷!
眼前是什么人?
幽魂噬影宗的邪修??!
那些稱號,不就是專門形容他們的?她又何必這么煞有其事地喊出來?
小姑娘立時就蔫了。
那直率的心境變化倒是可愛得緊。李珣與閻如相視一笑,由閻如道:“還好,水月道友識見精辟,又通天機算術,有她在,這谷里可不像以前那么沉悶了?!?/p>
她笑語嫣嫣,一副從容模樣,心中其實也在奇怪:百鬼以前可沒這么血腥啊,像這樣帶著死人頭來嚇人的無聊舉動,更不是他的風格,這是怎么了?
說話間,李珣走得更近了些,閻如已經看清了他的臉,一見之下,她又是一奇。
不知怎么地,李珣臉上肌膚白皙,雙頰卻暈紅如醉酒一般,眼眸中亦紅絲密布,倒像是幾天沒有休息了??墒撬哪拷煌稌r,李珣的眼神分明又清明得很。
想了想,她還是出言以示關心:“百鬼師弟,你練功出岔子了?這感覺……”
“多謝師姐關心,是有點兒小問題,但不礙的?!?/p>
李珣這般說法,閻如自然不會再深究下去,她笑了一笑,回眸看了下又在發呆的顏水月,微微湊前身子,低聲道:“那人可是來探虛實的?”
“正是。不過,卻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卒子,這證明銷魂妃子便是懷疑這里,也是投鼠忌器,不愿把事做絕。呵,她能有這般心胸,我們自然也要有所回報才是?!?/p>
“師弟的意思?”
“讓顏水月走吧,該做的事情都做了,留她無用,弄得糟了,反而會引火燒身?!崩瞰戄p描淡寫地說話,雖說句句在理,可那態度實在讓人開心不起來。
閻如并不意外他會這么說,卻很奇怪他說得如此坦白。
但她還是沒有說什么,只是點點頭,表示贊同,隨即她就托辭調整谷中防務,向李珣及顏水月告辭。
才走了兩步,她忽又想起一件事來,回頭向李珣道:“對了,半月前,新晉客卿李夫人過來找你,我按著你說的,把水月道友的身分告知,又透露了些底細,但她看起來有些不高興,也沒留下什么話便走了。聽師父說,她向宗門請假,說是外出云游,此時已不知哪兒去了!”
“不高興?”李珣停下腳步,略一思索,便笑道:“我知道了,師姐你去忙,我抓緊時間解決這邊的事,免得夜長夢多?!?/p>
閻如深深地看他一眼,稍稍點頭示意后,微笑著去了。
李珣慢條斯理地走入小亭,笑吟吟地也不說話。顏水月拿冷眼看他:“你肯問那兩個問題了?”
李珣露齒一笑,也不答話,只是大馬金刀地坐下來,隨手拿起一杯花茶,一飲而盡。
而這杯子,很不幸正是顏水月的。
小姑娘看得咬牙切齒,但思及這是人家的地盤兒,也只好忍了。她氣哼哼地坐下來,也賭氣般抿著嘴不說話。
不只是喝完顏水月那杯,李珣將整壺的花茶全都倒下了肚,這才哈出一口熱氣,迎上顏水月不自覺瞪大的眼睛。他笑道:
“第一個問題,我要找一件叫墨絲蚶寶的材料,你說,我該怎么才能找得到?”
顏水月沒想到問題說來就來,而且一問就是這么具體,哪像是“算命”來著?
一時間,她是手忙腳亂,急急拋開礙手的折扇,掐指、心算,能用上的法子全都用上,半晌才得出答案。
“能找到!”
李珣“哈”地一聲笑,旋又別過臉去,不忍心看到小姑娘那尷尬的模樣。
顏水月臉上紅了白,白了紅,連變了好幾回,方才結結巴巴地道:“我是說,這個墨絲蚶寶你一定可以找到,但是又不是找到的……笑,笑,笑什么笑!”
尷尬到了極處,小姑娘終于爆發了,她小臉漲得通紅,拍案而起:“你笑夠了沒?我只是一時口誤耶!你到底還想不想知道了?”
看她這副模樣,李珣要能止住笑,那才真叫有鬼。他才不管顏水月如何想法,一直大笑不止,直到快笑岔了氣,這才搖著頭,擺手道:“好好,我聽你說,聽你說就是!”
顏水月此時恨不能將這魔頭連皮帶骨,囫圇吞下,偏偏實力遠不如人,又恐懼對方用出什么陰招,咬牙半晌,才勉力按住火氣。
“根據我的推算,此物是你欲得之物,卻不是急欲之物,你也沒有為尋它盡心的打算,這樣你能找到才叫有鬼?!?/p>
這就有意思了!
李珣稍稍驚訝了一下,問道:“那為什么又能找到?”
“我說過我口誤耶!”顏水月瞪他一眼,“不是能找到,是能得到。嗯,給你個建議,去這個墨絲蚶寶的產地,在那兒當散步一樣轉上一圈兒,說不定就有人扔給你了!”
就這樣?李珣感覺著自己被騙了,可他也不怎么在乎,正如顏水月所說,對墨絲蚶寶這東西,他并不怎么熱心,雖說現在想想,陰散人屈膝求人的感覺,確是頗有些悲哀……
“好吧,這個問題算過了,第二個問題?!?/p>
李珣看著小姑娘變得格外認真的面孔,正想說話,但話到嘴邊,他忽地覺得,若是再隨口問上一句,倒有點兒對不起人的樣子。念頭一轉,出口的言語已然大變。
“你批我命理,說我殺劫加身,活不長久,這幾天我想了想,這也沒什么,但有些事情,我還是放不下。我只想問,我最想做的,能做成嗎?”
前一個問題太細,這一個問題又太寬。顏水月心中叫苦不迭,可她對于天機命理的態度,是有著十二萬分的認真,也絕不肯信口雌黃的。她只好振作精神,瞪大眼神,仔細打量對面這人的相貌,想從中找出些端倪來。
然而,要命的是,只要一打量百鬼的面相,她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地向著那雙“血瞳厲魄”的眼眸傾斜。
然后,腦子里便總是閃出另一個人的面孔,兩張截然不同的臉孔交錯閃動,擠得她差點就要瘋掉了!
“喂,喂?顏水月?”
百鬼的呼喚聲從遠方傳遞過來,初時還模糊得很,但轉眼間就聲如雷鳴,撼人心魄。
顏水月打了一個激靈,猛地直起了身子:“怎么回事?”
李珣用一種奇特的目光看她,末了,便微笑道:“你剛剛在發呆!”
“呃,是嗎?算得入神了吧?!?/p>
顏水月仍覺得心神未定,想喝杯茶定定神,卻記起桌上茶水均被李珣喝干了……對了,還有閻如那杯,自倒了以后,誰也沒碰過。
搖搖頭,讓自己的腦袋清醒一下,她決定把那杯茶喝掉。她伸出手,捏著杯柄,正要端起,腦中忽而一陣雪亮,手指相應一顫,茶水灑了半杯出來。
“怎么,算迷糊了?那算了,咱們……”
“千山暮雪傾東海,初日潮頭又上來。”
“什么?”
“什么‘什么’?”顏水月迷迷糊糊地回應,兩人大眼瞪小眼,正莫名其妙時,顏水月“啊”地一聲跳了起來。
“我剛剛說了什么?”
“……兩句歪詩,就是這樣!”
李珣也站了起來,他決定,絕不再問下去了。
在那一剎那,就是顏水月喃喃自語的瞬間,他分明感覺到了一股來自心底最深處的嚴寒蜿蜒而上,將他的脊柱整個地凍結了。
這并非是不祥的預兆,而是人們在面對不可思議的未知時,所作出的最本能的反應。
看著顏水月意猶未盡的表情,他盡力維持著從容的態度,微笑道:“好,兩個問題問完,你,可以走了!”
“走?”顏水月反倒不急了,她拿起折扇,啪地一聲展開,不顧這是寒冬臘月,扇了兩記,方才冷笑道:“我現在走,也就是送上門去的一盤兒菜!我傻嗎?”
“若留你下來,再過數日,這全谷之人,恐怕都要成了下酒菜,我們傻嗎?”
這針鋒相對的一句話,把顏水月噎了個結實,折扇急速開合兩下,她猛地站起身,抿住嘴唇,一言不發就要走開。
李珣伸臂把她攔?。骸鞍l什么小姐脾氣,我自認為對你也算仁至義盡……好吧,我承認,我或許是對你有點兒想法,也許是加點兒緣分,既然我護了你這一個月,也就沒有再把你推出去的道理!”
顏水月回眼看他,嘴唇抿得極緊,眼神也挺復雜。李珣不管她在想些什么,一揮袖,將石桌上茶盞盡數打落在地,砰砰磅磅一陣亂響,但落在他耳中,卻極是痛快。
“你來看!”
他隨手一劃,便在石桌表面刻了一個輪廓出來。
“這是我宗的勢力范圍,這里是騰化谷,偏東,接壤最近的,就是三皇劍宗,你們水鏡宗的到了那里,隨便找個熟人,便無需再擔憂什么了,對了,那邊,你有熟人嗎?”
顏水月不假思索地回答:“有,那兒有我一個手帕交?!?/p>
李珣拍了下桌子,笑道:“好極,我便護送你到此,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