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圓圓貓頭,卻是肥肥蛇身的妖怪,不是夜摩天那邊林大小姐的愛寵,又是哪個?
細細看去,那額頭上嵌入的血紅寶石,便是最佳明證。
小家伙在這兒的話……李珣很快想到昨夜收到的那份“飛羽傳書”,其上雖是十成十的林無憂風格,可是,傻子也知道,林無憂便等于是古音又或妖鳳的喉舌。
她的意思,也就是古音和妖鳳的意思。
先是傳書催他過來,而他才現身一小會兒,便被尋個正著,這其中,味道不對??!
李珣皺了皺眉頭,目光自然盯在貓兒額頭那顆名為“鎖魂圓光”的寶石上,也許下一刻,便有聲音從其中傳過來。
但這一次,他猜錯了。
貓兒只是沖他點點頭,身子一扭,便潛出好長一段距離去,那模樣,倒和水蛇差相彷佛,在保證自身氣息隱匿的前提下,速度倒也不凡。
李珣會意,同樣在水中潛行,而以他對這霧氣中氣機結構的敏感,游起來比貓兒還要輕松。
如此潛游了約十余里路,仍然沒有脫出霧氣的范圍。不過,貓兒卻停了下來,仰起腦袋,向海面上看了一眼,又回過頭來,沖李珣點頭示意。
李珣方自一怔,貓兒已經動力全開,化成一道紅光,直直向上竄起,霎時間破海而出。
絕高的速度也就產生了絕大的反應,在李珣看來,這無異于用腳猛踹對方大門,門聲震天響。
不過這時候他也別無選擇,自嘲一笑,身形亦飛騰而起,竄向高空。
星河位移形成的霧氣,范圍倒是大的出奇,非但在海上、海下,便是十余里的高空處,也依然存在,只是稀薄得很了。
行將離開霧氣籠罩的范圍,真正的天光從晴空灑下,讓李珣微瞇起眼睛,也在此時,他看到藍天之上,一朵靜靜高懸的白云,在晴空萬里的背景下分外醒目。
貓兒一聲輕喚,小小的身形直直竄入云間,再不見蹤影。
李珣心中遲疑一下,身形也是微緩,但仍然循著貓兒的軌跡,飛到那云彩側方。
然后,他看到了一個絕不應該在此出現的人!
“古……古宗主?”
由云氣匯聚塑形的云車內,古音身披一襲雪白狐裘,單手支頤,斜著身子,蜷臥在坐席上。
云氣在她頭頂上方凝成一件曲柄華蓋,為她遮擋陽光,在陰影中,她神情懶散,正捧著一卷書冊,打發時間。見李珣人到,移來的眼神也淡淡的,沒有什么情緒波動。
李珣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放在她臉上,看得出來,她臉上絕不是一個健康的顏色,而是蒼白近乎透明,唇瓣也沒有血色,分明還沒有從月前嚴重的傷勢恢復過來,可為什么她會出現在這里?
兩人視線無意間一觸,李珣忙斂下目光,卻仍沒想明白。
這時,古音唇齒微啟,平平淡淡地道:“最近想找你倒是難上許多……進來罷!”
“進來?”
李珣一時沒聽明白,或者說,他覺得自己理解失誤:“什么進來?”
要知,這輛云車可不是明心劍宗的“云樓攬月”,它的形制其實是為承載單人而設?;⌒诬嚤诎敫?,算是一個半封閉的空間,其內盛一人有余,且相當舒坦,但放進兩個人去,雖裝得下,可那狀況便有點兒“擁擠”了。
見他遲疑,古音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放下書冊,蜷曲在座位上的雙腿也輕放下來,正起身形,為李珣騰出了一個人的空間。
“自然是進車來,你應該明白,剛剛穿過的‘星屑塵霧’是個什么用處,難道你想被旁人看到,明心靈竹與妙化古音在這里私會嗎?”
她似乎沒有注意話中的歧義,同時也不知道,在她移開雙腿之時,李珣的目光無意間掃視到了她雪白纖嫩的裸足。
事實上,拋去這些意外不談,只是讓李珣進車一節,所給出的信息,便“足夠”了。
不過,她的話還是有效用的,李珣在“靈竹”的面孔下,最怕的就是古音所說的這情況,聞言再不敢耽擱,探身進去,挨著車壁坐了下來。
只是,即便這樣,也免不了和古音的身體挨挨蹭蹭,雖隔著一層狐裘,卻也依然可以感覺到身側佳人骨肉勻稱的身姿,以及淡淡的藥香。
藥香……
李珣心中猛醒,忙露出驚訝之色,扭頭過去,疑道:“古宗主莫非身上帶傷?”
“嗯,月前不慎被人傷到,還沒好利索就是了!”
古音并不因為李珣的“關心”而有所觸動,她輕敲了下車壁,這外表如云彩般的車駕輕輕一震,隨即便飛速在天空中奔行起來。
也在啟動的剎那,李珣感覺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氣息,如果所猜不錯,眼下這“拉車”的,恐怕就是史上最憋屈的大妖魔,魔羅喉吧。
由此李珣便知,這車駕之中應該還有暗格,以供藏匿魔羅喉及供應動力之用。
剛剛貓兒應該也是穿到那里面去了。
這個念頭在腦中閃了閃,李珣悄悄按下了還有點兒浮躁的心臟。
是的,眼下是個絕好的機會,古音正是最虛弱的時候,未必能擋得下他與陰散人的連手一擊,古音若死,散修盟會必然分崩離析,李珣的復仇之途將比現在坦**十倍。
可惜,他終究還是不敢冒這個險。
其實,雖然聯系時間超過六十年,可與古音真正面對面地交談,也僅有兩三次。
而這回,則是最“貼近”的。
若說李珣心中沒有壓力,才真叫奇怪。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臉上的神態,仔細羅織詞句。
“可是鯤鵬老妖之事……此界流言,只存了一鱗半爪,我竟不知古宗主也受了傷。既然如此,古宗主應當在夜摩天休養,何必再親臨此地呢?”
古音聞言微微一笑,語氣倒略有了情緒起伏:“我亦覺得累了,只是身邊人手匱乏,想找人幫忙,又找不見人影,奈何?”
李珣自然聽出這是在說他,臉上略現尷尬,正要解釋兩句,古音已微笑開口:“我原先以為兩大劍宗火并,你必然會摻上一手,哪知事情過了大半個月,卻不見你的影子,這才飛劍尋你,同時又在各必經之路上設下人手,準備將你攔下商議。
“哪知你竟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星河周邊,看起來,我確是小看你了。”
聽她語氣微妙,李珣暗自心驚,有心想挽救,可是古音語氣雖和緩,但綿綿不絕,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她轉過臉來,與李珣目光對上,輕笑道:“說起來,這種情況也有段日子了。我也知道,你修為日增,行事也越發自由,先前的位置自然束不住你……”
李珣聽得心中狂跳,這時也顧不得禮貌與否,截口道:“古宗主言重了,這些年來,無論是宗主您,又或是無憂師姐的諸般照顧,我向來銘記在心……”
古音輕輕舉起右手,李珣見狀,口上不由得停了下來。
他還記得,這應該是被天芷上人的五色神光重創的那只手吧,眼下從表面看,倒是一點兒都看不出曾受過傷,依然白皙修長,瑩潤如玉。也正因為如此,這只手似乎有著令人心臟停跳的魔力。
“這些沒用的話就不必說了。若你真能被美色之流縛得住,我也就不會對你正眼相看。這些年來,我也只是為你提供一個休閑玩樂的地方,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我半點兒也不曾給予,你也從來沒有向我索要,可對?”
李珣為之啞然。
古音也不再說,只是目光投向車外遼遠無際的天空,任車中的氣氛在尷尬中漸漸沉積。
云車幾以撕裂天空的速度飛掠,車內卻幾乎凝固了下來。
李珣終于察覺到不對了。
他也學古音將目光投到車外,看了下太陽所在的方位,緊接著,他驚道:“我們這是去哪里?”
古音收回目光,臉上漸漸露出疲色,她輕倚著車壁,手上卻又抬起書冊,隨意翻動,口中則悠悠道:“夜摩天?!?/p>
“夜摩天?”李珣是真的有點兒犯暈,他怔了半晌,方才問道:“為什么要去夜摩天,古宗主不是在星河那邊……”
“星河那邊,本應是你的事,不是么?”古音根本不看他,目光只在書頁上留連,聲音也越發懶散。
這與她素來知禮秉節的氣度差別頗大,但言辭依然透徹人心。
“問題在于,如此大事,你卻姍姍來遲,而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偏偏受難的是宗門內最照顧你的明璣。你這種態度,如何能讓清溟那幾人滿意?
“說得更嚴重些,你這幾十年來,在宗門內營造的形象,必然會有一個大滑坡,面對這種情況,你怎么解決?”
無疑,這是李珣一直思考的難題,既然被問到,他只能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準備做上一幅星河的禁法草圖,不需太過精細,只要能安全進入一段距離,又能全身而退,證明我用過心,便也勉強說得過去了。”
古音又翻過一頁,同時漫不經心地道:“是個辦法,但無甚奇處。而且這里事態多變,你能保證在情勢轉變之前,完成所謂的草圖嗎?”
李珣默然。不過,見到古音這種態度,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該說些什么,他擺出虛心求教的態度,問道:“古宗主可是有主意了?”
古音聞言,將目光抬起來,看他一眼,又輕輕頷首,李珣見狀一喜,很快又奇道:“這主意和夜摩天有什么關系?”
“這主意不關夜摩天的事?!?/p>
古音輕描淡寫地加以否決,但隨即又道:“可這主意,我只有在確認萬無一失之后,才會對你說。而你……眼下可真不讓人放心!”
理所應當地看到李珣驚怔的表情,古音蒼白的臉上微露出一線笑容。
“這有什么呢?人心各不相同,就算我與棲霞、青鸞之間,也各有一些說不出口的問題。這無礙大局,真正有礙我們之間合作的,說出來,解決掉,便可以了?!?/p>
“可,為什么非要去夜摩天?”
李珣如此問,只是半晌不見古音響應,他訝然看去,卻見這位病美人兒微瞑雙眸,輕靠在車背上,手中書冊滑落至膝上,本人似是已因困乏而睡了過去。李珣正尷尬間,便聽她輕輕呢喃一聲。
“有些事,只有在夜摩天才能說出來,說出來,才有人信!”
李珣眉頭打結,他不自主地撫上胸口,那里,玉辟邪透出的氤氳清氣,正牢牢鎖住更深層的暴戾和瘋狂,而這些元素,卻一點都不能帶給他決斷的能力和勇氣。
現在,選擇權在他手上,可是他卻因為這該死的謹慎以及好奇心,被這個傷病纏身的女修牽著鼻子走─他絕不喜歡這種感覺。
其實,夜摩天在北,星河在東北,兩地本就直接相連,其直線距離并不算長。
云車在魔羅喉的牽引下,速度又是絕快,在天空中行駛了約一日夜的工夫,在第二天中午之前,便趕到了目的地。
當極地的寒風呼嘯而過時,古音將狐裘稍緊了緊,低嘆道:“自不夜城遷走,這極地便是越發的冷清了。天芷啊……”
最后三個字,幾已化為輕淡的吐息,湮沒在漸轉尖利的風嘯聲中。李珣依稀聽到,卻也只能裝聾作啞。
云車打了個轉,認準了霜風谷的主向,直駛過去。古音將握在手中一天多的書冊放下,轉臉看了李珣一眼,忽而微笑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這一問讓李珣措手不及。在由星河至夜摩天這一天多的路程里,古音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休息,偶爾才和他說兩句話,卻又完全不涉及敏感層面,多是一些修道心得之類。
這讓李珣以為,古音是打定心思,要到霜風谷甚至是心園之后,才會讓所謂的“問題解決”正式開始。
可是很顯然,就在此刻,古音已經要開始解決問題了。
面對這樣一個空泛的問話,李珣本有一萬種方式,做出無懈可擊的回答??墒牵诠乓羝婷畹男θ堇?,他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事實上,古音也不打算給他說話的機會。
“我一直在懷疑你的目的。不要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太過優秀。也許你不能理解自己的鋒芒所在,可事實上是,在我們關注你的這六十余年間,你的作為已經完全超出了一個正常修士所能臻至的最高水平。
“就算是鐘隱,在他修道的前一百年,仍在坐忘峰上悟劍!而你,卻已經混得風生水起,在通玄界占據一席之地……
“好吧,也許我們也要和清溟他們一樣,承認只要事情牽涉到鐘隱,總會變得不可思議,以此來解釋你的進步??墒歉豢伤甲h的,還是你本身的態度?!?/p>
古音略側過身子,以更舒服地觀察李珣的神情變化,口中則不緊不慢地說下去。
“我很奇怪,這些年來,我通過無憂帶給你的好處,完全穩定在一個標準在線,也就是幾個美人兒、幾件法寶、幾本法訣,這樣的標準,在你年少時過于豐厚了,而對于現在的你,又有些寒磣。
“可是從頭到尾,你對其的態度,可從來沒有變化過呢。一次如此,十次如此,百次、千次亦如此,我便是不覺得假,也覺得膩呢!”
李珣張口結舌,他實在沒有想到,古音竟然從這個地方看出破綻。
此時,云車已經駛過霜風谷的上空,進入了千折關通道,似乎要直抵心園。
古音見到李珣有點兒坐立不安的樣子,忽地岔開話題,開了個玩笑:“棲霞、青鸞出外辦事,無憂也跟著去了,心園里只我一個,你不必擔心?!?/p>
李珣干笑一聲,心道見識了當日你如何唬騙鯤鵬老妖,今天再輕易信了,才是真正傻蛋!
但李珣也發現了,此時的古音,不是李珣所熟悉的樣子,不,應該說,不是她在李珣面前所刻意保持的樣子。
如果非要找一個可以參照的模子,那么,李珣會很自然地想到,在坐忘峰頂那個夜晚,那個開著玩笑、活潑至乎張揚的女人。
這應該是古音的另一面,李珣這樣想著。而這也讓他心中燃起了一道火苗,使他僵直的身子慢慢恢復了正常。
古音畢竟不是真的能看透人心,自然不知他心中的想法,繼續接著上面的話道:“能不為外物所惑者,心中必定具備遠超這些外物層次的想法,這一點,不可否認。
“現在問題就在于,你究竟在想什么。我曾經花了一些時間來考慮這件事情,并且做了很多有趣兒的猜想,要聽聽嗎?”
李珣聳了聳肩:“洗耳恭聽!”
目光投向兩側白茫茫的寒霧,古音忽地莫名一笑,真像是想到了一些有趣兒的事情。
末了,方悠然道:“我大致將這猜想分三個部分─女色、權位、仇恨。比如,你愛女色,那么無憂送給你的那些玩具,未必就能讓你滿足,你的念頭或許會拋得更遠,像是棲霞、青鸞,或者我,都有可能!”
不理李珣尷尬的表情,古音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自然而然地說了下去。
“權位,明心劍宗的宗主之位,應該是個比較大的**,其實以你的實力,數百年后,會有很大的希望繼承這個位子,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是我們卻還捏著你不少把柄,對此,你應該有所想法。
“最后,仇恨。你從來就不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物,所以,我很難相信,當年在天都峰上,棲霞那般羞辱于你,你最終會一笑了之。若是你心眼再小些,連帶我們一塊兒恨上,也是情理之中。
“當然,更現實的情況是,以上三種交錯摻雜,諸多念頭融在一起,脈絡混亂,恐怕連你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嗎?”
李珣實在不習慣古音這樣,把如此敏感尖銳的問題,聊家常般說出來,這或許能彰顯風范氣度,但這樣的言下之意就是─
“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
這真是令人不快的感覺。
李珣吐出一口濁氣,唇邊竟也露出一點弧度來:“古宗主,你說這些,究竟是在剖析我、提醒我,又或是……解決我?”
古音看他神情變化,忽又輕輕擊掌,微笑道:“還有一點,就在于你這藏得極深的桀驁不馴。棲霞總是說你軟骨頭,哈,功利與軟骨頭只是一線之隔,差別卻是天地之遠,可笑棲霞,至今不悟!”
李珣微垂下頭,看上去很是謙卑,然而他心中卻有一把火在燒。
不得不承認,在某種層面上,古音已把他看得透了,這無疑是非常危險的,可在此刻,李珣心里迸發出來的,卻是一波強烈的滿足。
這是一種另類的承認,比親人長輩的夸獎,更能讓他獲得如飲醇酒般的自豪感。
當然,這感覺只會讓他的腦子越發清醒,他很快發覺自己剛才似是錯漏了一點兒細節,心中微動,臉上卻是略顯自嘲的笑容。
“古宗主太看得起我了,事實上是,我在你們面前依然不堪一擊。至于那些心中的念頭,坦白地說,任何一人都會或多或少地想到,只是有人會區分,什么是合理的愿望,什么是狂妄的臆想!我自認為理智更多一些?!?/p>
古音淺淺一笑,看得出來,她對李珣的坦白相當欣賞,不過很快又道:“臆想?什么是臆想?”
“嗯,臆想就是……”
沒等李珣說出個一二來,古音便打斷他的話,續道:“臆想就是沒有現實可依的想法。像下界有些凡人,妄想天下掉下塊金子來,這是臆想,可與之相對的,你,真的做不到那一切嗎?”
在這一刻,古音眉目間神情氣度,已消去了最后一點兒隨意與慵懶,森森然如劍出鞘,直指人心。
李珣明明有所準備,可就是抵不住這突來的一擊,窒了窒,才勉力開口道:“也許,有機會的話。”
這回答缺乏堅定的因子,但與之前那些話聯系在一起,已足以構成相當嚴重的挑釁,甚至于侮辱。
可是,古音卻漸展歡顏:“是了,時間本身便是無數的可能,漫長的時間,則可以抹掉一切的不可能。你、我,沒有人知道一百年以后會發生什么。也許你會死掉,也許你會達成一切的心愿……好了,我們暫時停下來?!?/p>
與她的聲音一致的,是云車本身。
不知何時,云車已經越過了千折關,到達了一處李珣從來沒有進入的所在,停了下來。
李珣猛然間發覺,天亮了!
北極夜摩天本是沒有白日這一說的,北極冰原千百萬年來,一直在極夜的籠罩之下,不見天日,可是,這里面仍有一個例外,那便是夜摩天最核心的所在─
心園。
可能是由于周圍元氣的精微變化,心園內日夜更替與北極之外并無兩樣。
此時,北極之外是中午,這里便也陽光和暖,草木成蔭。在萬里冰雪的北極中心處,能見到這樣的情景,也堪稱是個奇跡了。
只可惜,李珣實在沒有心情去打量眼前的景致,古音似實還虛的言語,給他的壓力太大了,他此時還能保持一個清明的心態,才真叫奇跡。
等到身邊的古音站起身來,他才愕然抬頭。
古音以一個優雅的姿勢下了云車,方回眸道:“怎么,還想在上面待多久?”
李珣忙從另一邊下了車,一等他落地,云車又自發開動,繞到后面去了。倒是一路不見的貓兒,不知從哪里跳出來,喵喵地竄上古音的肩膀,圓臉大咧咧地在古音臉頰上蹭著。
古音的笑容倒有幾分溺愛的味道,但卻十分有節制,任貓兒蹭了兩下,她便反手輕敲其鼻頭。
貓兒會意,瞄了李珣一眼,身形騰動,一轉眼沒入前方掩映的園林中,不知去了哪里。
先前緊繃的心態因為這個插曲而稍有放松,李珣總算有心情四處打量。
這里應該就是心園了,曾經聽林無憂說過,心園所處之地,四季如春,百花不謝,又因為是妙化宗之山門所在,故而在亭臺樓閣之內,終日絲竹之聲不絕。
此時一陣風吹過來,李珣倒還是真聽到了些許余音。
“你……”
古音才剛開了個頭,李珣便迅速轉臉過來,神情專注。
看他這模樣,古音不由露齒一笑,旋又以袖掩唇,眉目間竟是李珣從未見過的嫵媚風流。
在李珣不知所措的表情下,古音搖了搖頭:“不說了,再說下去,總感覺自己在教唆似的??墒窃捰终f回來,現在你感覺如何,心里可比以前放得開了?”
李珣張了張嘴,正要回答,古音倏地以指比唇,示意他不要說話。李珣忙閉上嘴,正莫名其妙之際,忽地便聽到一聲響徹行云的清唱─
“與鷗為客。綠野留吟屐。兩行柳垂陰,是當日、仙翁手植。一亭寂寞。煙外帶愁橫,荷苒苒,展涼云,橫臥虹千尺?!?/p>
這聲音來得好生古怪,便如突兀從人的心底升起,然后貫得滿身清爽,又透出耳目,只覺得眼前耳后諸物也益發地生動起來。
然而細品詞意歌聲,卻又讓人一腔寂寞,欲出無地。
李珣不由自主看向古音,他自然聽得出,放歌此人,當為此中高手,而能在這心園中如此隨意吟唱之人,又豈是凡俗之輩?
古音卻只當沒看到他的疑惑,伸手虛引,和李珣在彎曲的小徑上緩步前行,在歌聲暫歇之際,忽地又續到上回。
“說清楚,你現在可放開了么?”
李珣先前還有話要說,可如今被古音再問一遍,他滿腹的回應忽地就卡在喉嚨里,欲出不得。
古音輕輕一嘆,搖了搖頭:“果然,我仍未打到實處。”
她眸光投注在李珣臉上,其中竟是從未有過的專注清明:“先前幾個猜想雖各有不同,但其中仍有一個共同之處。那便是,猜想中,總把你的靶子放在我、棲霞、青鸞的身上。
“現在看來,也許是有那么一些,可是,卻仍未搔到最癢處。那么,我們換個靶子試試……知道剛剛唱曲兒的那人是誰么?”
不知為何,看到古音此時的眼神,李珣的心臟忽地不可抑止地狂跳起來,這是一種說不清楚的預感,他隱約覺得,接下來,古音會給他帶來一些足以使心臟難以承受的信息。
而這,也是他幾十年來,一直不斷的臆測、探求的。
沒理由,他就是有這種感覺。
“看起來,你已經做好了準備?!?/p>
古音這一回看透了李珣的內心。
只是,她也在用一個奇妙的方式來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
古音堪稱造化杰作的纖纖玉手輕撫上胸口,接著,徐徐地吸了一口長氣,末了才笑道:“自從事情發生以后,我也是第一次對別人說出來,說實話,我也很緊張呢?!?/p>
說話間,兩人已經步至小徑盡頭,眼前豁然開朗。
草木掩映下的亭臺樓閣,終于顯出真身,這其中園林布局,李珣是沒心情看的,在視力范圍擴大的第一時間,他便鎖定了其中一個小亭內,倚欄憑望的那個人影。
和風習習,吹動袍袖衣袂,恍恍忽若凌仙境。而亭中那人,也就是這仙境中不可剝離的關鍵一點。
李珣倏忽間便有一種明悟:“這便是剛剛放歌清唱的人,那么,他是誰?”
這是一個看似很容易的推理,可是李珣的腦子卻是僵滯了,怎么也沒有力氣去進行“下一步”。
這時候,古音回眸,將李珣的表情盡數收入眼內。
這表情或許是真的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她唇邊的弧度越發地深刻:“走吧,去見見他!”
“他是誰?”
李珣本能地問了一句,可是這話音卻像是往深谷中拋下一根繡花針,幽幽緲緲,連他自己都聽不真切。
“怎么,還沒想到嗎?這是我叔父??!”
“叔父、叔父……”
喃喃地將這個稱號念了幾聲,李珣一團漿糊的腦子里,才勉強分辨出這其中的意義所在。
而這個時候,他和古音已經站在了小亭之中,距離那放眼遠眺的身影,只差了兩臂的距離。
“古音的叔父?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牛力士、天芷、鯤鵬,他們都說過的,他們……”
李珣徹底懵了。他呆呆地看著那人的背影,腦際一片空白。
那人似乎沒有察覺亭中多了兩個人,依然保持著先前的姿態,沒有半點兒動彈。
這時候,古音上前一步,神情氣度也在這一步間,恢復到了李珣最為熟悉的文秀雅致,她用一個無可挑剔的動作,向著那人影行禮,口中和聲道:“叔父萬安?!?/p>
那人影動了動,由于古音在前面擋著,在李珣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那人好像扭了扭頭,看了古音一眼,并沒有說話。
古音則在微笑著續道:“你且看看,我今天帶了什么人來?”
說著,她側開一步,讓李珣和那人之間再無阻隔。
李珣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腦子似乎有點兒活力了,他將自己的表情稍做調整,用他有生以來最大的勇氣,將目光迎了上去。
而欄邊那人也側過身來,一對死寂消沉的眸光,投射過來。
李珣完全看到了那人面貌。
是的,他承認,那人的面容是給他帶來了沖擊,雖然從未見過面,可他差點便讓這人的名號脫口而出。
然而,緊接著,他與此人目光交接,這一個瞬間的接觸,像是突然開啟的無底黑洞,將他所有的臨將噴發的情緒盡數吸入。
一道徹骨的冰寒,從他尾椎處蔓延而上,一段段地凍結了他的身軀,最后流入大腦,讓他的思維也在瞬間停滯。
恍惚間,好像是古音投過來一道視線,李珣并不怎么確定,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在他恢復了正常的思維之后,他所感知到的,只有那來自于他心底的,一聲摧折崩裂的轟響。
這響聲漫過喉頭,在唇齒間打轉兒,最終卻只是化為一聲支離破碎的呻吟,溢流在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