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蹤繼續,可李珣仍不免為眼前的事實驚嘆。
自他道法初成以來,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覺得兩三千里的路程會是這么遙遠。
此時的東海上,比原來要明亮一些,可灰霾密布,寒風勁吹,六七月間的海面,轉眼間來到了數九嚴冬。
隨著光線的轉亮,人們的視野沒有任何變化,甚至比之前更小一些,厚厚的云層下,淺灰的冰晶簌簌飄落,像一面千瘡百孔的幕布,遮擋人們的視線,也封住了這一片冰冷的天地。
風災陰獄的表面殺傷,不如之前陽罡雷炎那樣暴烈直接,可論及影響范圍、持續時間、陰毒程度,都是遠勝。
隨著時間的流逝,寒氣的累積幅度也越來越驚人,偏偏這種寒冷并非是通過大氣、海水、陸地的表征來體現的,而是直接用于這海天之間,億萬生靈的生機脈動,逐分削弱、逐分凍結。
正因為這個原因,沒有人會比李珣更能感受到這一劫數的可怕。相應的,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了。
這時候,水蝶蘭提醒他:“災劫越來越重,東海生靈損傷太多,現在追蹤你那老相好可是越來越難了?!?/p>
李珣默默點頭,抬眼打量前方。
透過冰霧塵埃,他已經看到了代表陸地的暗影。而且,從這邊已經能夠很清楚地看到九幽地氣噴發的巨大黃灰色氣柱。自風災陰獄肆虐以來,九幽地氣的噴發態勢已經減弱許多,便連一刻不停的地脈震動之音,都漸漸淹沒在罡煞風暴的呼嘯聲。
如果青吟的目的地就是那里,時間就足夠了,不過……
“她轉向了!”
水蝶蘭聲音突然變得急促,聲調卻反常地壓低。
李珣猛抬頭,順著水蝶蘭所指的方向,仿佛看見那削瘦的身影切著九幽地氣的噴發點,繞了個極大的弧線,朝更深的內陸方向行去。
再往西,是東南林海。全天下的修士都知道,那里是李珣的地盤!
“這賤人!”
李珣有種被耍弄的尷尬,以至于一句粗口脫口而出。
水蝶蘭白過來一眼,卻沒有說什么,李珣倒是利用這法子宣泄出大半負面情緒,恢復了、至少表面上恢復了平靜,道了一聲:“跟上去!”
兩人修正了線路,同時速度也變得更快。
大概是已接近核心地帶的緣故,罡煞渾儀陣勢的壓力反而變得弱了,通向古音所在地的路途已經是暢通無阻。
李珣向那邊望了一眼,僅此而己。
“她停下來了,就在兩百里外。”水蝶蘭繼續通報青吟的最新情況:“那里有不少人,應該是散修盟會一邊的,她似乎在觀察,沒有進一步動作?!?/p>
兩百里,放在平日,以血影妖身的神速,這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可如今,他們至少還要近百息的時間。
水蝶蘭突然放慢速度,眉頭也皺了起來,她正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到捕捉青吟的蹤跡上去。
可事態仍不可避免地向糟糕的一面轉化,雖說彼此相距僅有百余里路,可在此類環境下,老天爺已經將干擾做到了近乎無恥的地步。
終于,妖女停下腳步:“她好像又移動了……斷了!”她極無奈地攤開手:“她身處的地點,方圓五十里內,一切生靈都給滅了個干凈,我那法子也不靈了?!?/p>
李珣也在苦笑,在水蝶蘭放慢速度的時候,他就有此預感,并早一步試探自己的感應能力,結果同樣很不理想。
正如水蝶蘭所說,那個范圍內,生機脈動稀少得令人心悸,一切天生天養的東海生靈,盡被天地間的寒氣冰斃,只余下一群修士守在那里,不知在做什么勾當。
至于青吟……沒有任何反應。
水蝶蘭突然打了個噴嚏,隨即一臉苦色地捂住鼻子,低咒道:“這鬼風刺激性太強,什么氣味兒都給遮蔽掉了……我們干脆直接過去,說不定青吟還沒走遠呢?”
也只能這樣了。李珣當先飛到叢林上空,水蝶蘭緊隨其后,雖說已有一段時間沒遇到散修盟會的干擾,但二人飛行時,仍不免放慢了速度。概因這片叢林里,情況實在太慘了。
這個位置,他們幾天之前其實也來過,還在臨近的海灘上說了會兒話,可是舊地重游,李珣卻有些不敢認了。
海灘后茂密的叢林掛上了一層白霜,蔥綠的顏色幾乎已經看不到了,從半空中俯瞰下去,視線所及之處,大片大片的林木凍傷、凍死,縱然白霜下,樹葉仍是翠綠顏色,一時不會枯萎掉落,但確實已毫無生機可言。
而那些禽獸之屬,遭受的災劫則表現得更為直接。
夏季叢林應有的飛禽走獸一個個銷聲匿跡,林間繚繞的寒霧里,幾乎看不到任何活物,仔細觀察,便能看到那些生靈的尸骸遍布叢林的每個角落,單位當以十萬計。
李珣伸手,虛空抓了一把,手指拈動,似乎在測試空氣的手感,而事實上,這是幽魂噬影宗“拈風探靈”的秘術,用來估一定范圍內死靈怨氣的濃度。
“這里差不多要比得上鬼門湖了?!?/p>
“正常,風災陰獄的作用之一,就是大范圍殺傷生靈,提高怨靈陰氣的濃度,否則,哪會有‘陰獄’這個稱呼?而且,這是為接下來的魔劫做準備?!?/p>
對此,水蝶蘭當真是如數家珍,好像世上從來就沒有她不知道的事情:“眼下范圍還是小的,我遇到的一次,半個通玄界給冰封進去,并且持續了整整百日,那是真真正正的生靈絕滅、百鬼夜行,那一回,后續的影響足足用了兩百年才消化干凈?!?/p>
言下之意,是要東海上的修士知足常樂?
揣著這樣啼笑皆非的心思,二人來到了青吟最后一次現身的地方,果然如水蝶蘭所說,方圓五十里范圍內,草木生靈,確死了個干凈。唯一與預測不一致的,就是它們并非盡數在風災陰獄中凍斃,而是有一批林木被人為砍伐,清出了一片不小的地來。
也因為如此,視線所及的范圍內,那一撥散修盟會的修士便顯得分外礙眼。
這群修士或站或坐,看起來零零落落,可隱然形成一個圈子,觀其神態,又是精悍冷靜,正是外松內緊。
李珣搭眼一掃,看到其中有幾位頗為面善,似乎在通玄界有些名頭,不過,像是十執議那種級數的高手,并不存在。
對方相當警覺,不過水蝶蘭是此界首屈一指的幻術宗師,由她小試牛刀,便讓二人無聲無息地落在距那群修士百尺之遙的一片半人高的灌木中,根據水蝶蘭的說法,最后一次捕捉到青吟的蹤跡,便是在此。
兩人的注意力都沒有再放回那群修士身上,而是細致地檢查樹叢上下,希望能尋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在這種事情上,水蝶蘭的造詣依然要強過李珣,她來回幾趟,還真的找到一些線索。
由此,二人又繞了個小圈兒,來到一里外林木更為密集的樹林。
水蝶蘭當先躍上一棵高有七八丈的巨樹,然后搖頭:“只能查到這兒了,你那相好就是從這飛上半空,再去了哪里,就要問賊老天?!?/p>
“賊老天”三字剛出口,九霄之上,就又是一道雷火劈落。
電光張牙舞爪,直劈向東海上空,殷殷雷鳴似從極遠處來,又撼人肺腑,提醒人們,此刻的主流,仍然是東海上的生死激戰。
在雷火劈下的時候,水蝶蘭眉頭一挑,心中感應到什么,她扭過頭,從這個角度俯視不遠處的那群散修。這里并沒有其它什么人到來,但是罡煞風暴的強度不減,偏偏那群散修好像木樁子似的,定在地面上,場面說不出的古怪。
她將視線移回來,目注李珣,正要說話,卻見李珣也在盯著那群人,初時目光凌厲,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漸漸的,目光已是散而不凝,全不在一個焦點上,似乎要透過那層人墻,看到之后的什么東西。
“有古怪?”
水蝶蘭將腦袋湊過去,嘗試是否能在李珣這個位置看出更多的東西,李珣并不介意這樣的親密姿態,只是抬起手,在虛空劃出幾道無形的線路。
“非常高妙的禁法布置,看似禁制,又隨時可轉化為陣勢,動靜之間,可以容納相當規模元氣流動。”
所謂禁制、陣勢,差別其實不像字面上那么巨大,前者相對靜態,草木土石、甚至是隨手刻劃的紋路都能達成目的,后者多用更具靈活性的人來布置。可本質上,都是利用有限的資源、巧妙的設計生成種種變化,達成牽引氣機、驅動元氣的目的。
一個合格的禁法學習者,必然要兼通這兩門同源而異的手段,但真正可以將其靈活運用到現實中的人物,卻是少之又少,便是李珣自己,由于缺乏相應的經驗,在陣勢這一欄上,也不敢說有什么自信。
但是眼前這個古怪的場面里,分明便蘊含著禁制、陣勢雙向轉化的高明手筆,又怎能不引起李珣的注意。
而且,不論是李珣還是水蝶蘭,都隱約發現了,這一個偏僻的角落,與東海局勢說不清道不明的那層關系。
“難道這就是傳說的陣眼?”
水蝶蘭純粹是信口開河,哪知李珣竟然點頭:“很有可能?!?/p>
說著,他繼續在虛空中比劃:“陽動之機在南,而雷澤在北,雷動之時,諸機發端……”
“停!”水蝶蘭沒好氣地打斷他的話:“說點別人能聽懂的東西?!?/p>
李珣聞言一笑,繼續道:“簡單點兒說,這里與罡煞渾儀的陣勢關聯密切,尤其是劫雷外放時,元氣激**,這里的反應尤劇烈。可是這里的禁法安排,并沒有隨著陣勢的變動而變動,始終處于相對靜止的狀態。從這方面來看,是罡煞渾儀陣勢陣眼的可能性很大,甚至有可能是主陣眼所在?!?/p>
“主陣眼?”水蝶蘭沒有什么歡欣鼓舞的意思,倒是環目四顧,打量周邊環境:“若是主陣眼,古音就只布置這么一點人看著?”
“所以只是有可能。況且這里面還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v然是陣眼,與外界元氣的交換也太頻繁了些,未免有失陣眼‘汲而不足、流而不漫’的本意……”
李珣說了半截,忽地???,他很懊惱地發現,自己終究還是分了心,不管是東海上多變局勢,還是單純的罡煞渾儀陣法本身,都對他有相當大的吸引力,以至于經常忘掉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青吟、青吟、青吟……
在心里默念那賤人的名字,希望能得到一點兒啟示,但是,四面八方轟傳過來的,全都是東海大戰的訊息。
這無窮無盡的訊息仿佛汪洋大海,而游離于整個局勢之外的青吟,則是大海中不起眼的水滴,在接連失去兩項感應利器之后,他又怎能捕捉到對方的蹤跡?
“如果打掉這里,會怎樣?”
水蝶蘭的興趣還在前面的“疑似陣眼”上停留,可這話傳到李珣耳朵里,卻是轟然一震。
“如果我破掉陣勢,會怎樣?”
語句接近,但涵義截然不同的應答返回去,水蝶蘭立刻睜大了眼睛。
李珣卻是越想越有意思。既然青吟繞了個大圈,跑到這里來,附近總有讓她感興趣的東西,而東海上的形勢隱約顯示出,鐘隱、青吟、古音三者有某種茍合的可能,那么,打破形勢進程,甚至扭轉局面,無疑是沖擊其既定計劃的最佳方式。
找不到她,就讓她來找我──這樣的思路,似乎很不錯!
正如他不甘心被人玩弄利用,青吟那邊,難道就真的甘心忍辱?
水蝶蘭這時才皺眉說話:“雖說我是外行,不過……你這打算應該很危險吧?”
“如果破解不力,就要承擔陣勢反噬,自然是很危險的,尤其是里面還有些關節我看不太清,失手的可能性很大?!?/p>
水蝶蘭看著李珣異常的輕松姿態,揚起眉毛,不再說話。如此不配合,讓李珣后面的措辭不免有些卡殼,只能老老實實地解釋:“天下事,總是破壞容易建設難。世上有個最笨但也最有效的法子,叫做一力降十會;還有句話,叫禍水東引。兩邊合一起,放在禁法布置上,也有個名目,叫以陣破陣?!?/p>
也許是受玄化真人的刺激,李珣覺得自己現在真是靈思泉涌,一項非常有難度的工作,竟是轉眼被他尋到解決思路。他微著從懷里取出一件物事,放在水蝶蘭眼前。
寒風吹動,李珣手中的對象也隨之微微擺動。
這是一顆宛如雕的青碧色羽毛,長約兩寸許,擺動時,幽藍的光華在上面流動,似乎始終向外發散著清冷的毫光。
顯然,這就是那根青鸞飛升時留下的羽毛,由李珣轉交給妖鳳,再由妖鳳回贈。
關于這根青羽,妖鳳所說的那些話,李珣并沒有放在心上,那即便有些用處,也不在李珣的考慮范圍內,他更看重的是青羽本身的作用。
他伸出右手拇食二指,輕捏住羽毛的中軸,自根部起,緩緩抹過。指尖有隱隱的血色流動,乍看去像是劃破了手指,但青羽上卻一塵不染,只是那幽藍的光芒之中,慢慢滲入絲絲血光。
“青鸞靈羽,確實不同凡響。雖說沾染上界仙靈之氣,質性有些不合,煉制起來太費工夫,但若用逆沖法,以激發精血厲魄,效果更佳?!?/p>
李珣將青羽舉過頭頂,照著灰沉沉的天光,仔細觀察,末了滿意點頭。
“有先前收集的底血,還有這滿東海的死靈怨氣,布下血靈飛羽陣,正是事半功倍,嗯,也許只要搭個簡單的架子就可以……在這兒等我一會兒,馬上回來。”
也不再和旁邊的禁法白癡多說,李珣興沖沖沒入了叢林深處。
水蝶蘭哼了一聲,終究沒說什么,但在此時,她后方遠處,又是一陣地動山搖。
元氣對撞沖擊的勢頭幾乎要壓過劫雷一頭,其聲威比玄化身死前那一戰,絕對要強上一個檔次。
“還是玉散人傀儡,這回的對頭是……七無吧?!边h方的震**實在太過劇烈,以至于水蝶蘭輕松感應出大致的情況:“終究有滅門死仇的,這道士沖得真快,差不多要和古音面對面了……嗯,說是古音讓他沖得這么快,或許更準確些?”
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擊殺一個恨火燒心的真一宗師,確實要比擊殺同樣境界,但心神清明的對手容易得多。
可是,古音對自己還真有信心……
半刻鐘后,便在她百無聊賴地猜測局面變化時,林子里忽然刮起一陣急風,吹得樹葉嘩嘩做響,葉面上的白霜飛落,像是林間下了一陣小雪。
水蝶蘭伸手輕攏被風吹亂的鬢發,對這另類的風雪交加的場景,不以為意,但與之同時,另一只攏在袖中的纖手,卻輕輕翻轉,霎時間,她從樹冠的最頂端消失了,再出現時,已經是一里外的叢林深處。
方一現身,水蝶蘭迭紗長袖已然拂出,前方重重樹影無法起到任何阻攔作用,被她絲縷般的勁力透過,充斥著罡煞風暴的虛空驀然倒錯,整個空間像被人倒提著晃了兩下,那荒謬錯位的感覺,直令人以為在夢中。
這邊一出手,氣息便再也遮掩不住。空地上那一群修士當即生出感應,站著的繃直了身子,坐著的更是直接跳起來,注意齊齊轉向水蝶蘭出手的方位。
可惜,他們全都錯了。
罡煞風暴的低嘯聲中,忽地彈起一聲突兀的尖音,像是弓弦崩斷,余音猶在。這群修士中,有個感應特別靈敏的,瞬間把住了正確的方位,扭頭去看。
但下一瞬間,他便被那一抹血紅的寒光刺傷了眼睛。
一切相應的氣機連接和反應,都淹沒在天劫與罡煞風暴共同作用的大環境中,當血靈羽劍曳空而至時,就連感應能力最強修士,也只能捕捉到遠在劍光之后的那縷尖音,而這時候,擋在劍芒軌跡之前的四名修士,已經被抽干了精血,正頹然倒地,那無堅不催的劍芒,從禁法布置的最強點一突而入,直直扎進這一圈玄奧禁紋的正中央。
這一劍,以冥王宗無苦的真人級精血厲魄打底,又有周圍叢林中百萬死靈怨氣灌注,論殺傷力,固然仍比不上嵩京城外那一劍西來的凌厲,但已經遠遠超過了剃刀峰下那裂喉噬魂的層級。
劍光破地而入的瞬間,周邊散修同時慘哼,有一股無形而妖異的力量,攫住了他們的心臟,然后,驟然發力!
沉悶的破碎聲在他們胸腔內響起,四十四名修士的心脈齊齊斷裂,而凝聚他們一身修為的精血,則在此瞬間破體而出,拉出筆直的數十道血線,向場地中央飛射。
事實上,就在此刻,他們那充斥著怨氣和不甘的魂魄也沒有逃過異力的捕殺,而是被束縛在精血之中,倒飛回去。
濃郁的血腥氣彌漫林間,隨即便有一層細碎的血珠冰晶灑落下來,如此狠辣的邪魔手段,竟然沒有招來天劫反噬,正體現李珣已然妙至毫巔的禁法控制能力。
撇開這個不說,近五十具人體齊齊軟倒的場面,也是詭異又壯觀,而這個后果,在這些修士甘愿作為禁法的一部分,將自身生命力與禁制勾連的時候,就應該有所準備才對。
與此同叫,在另一方向,同樣響起一記刺耳的聲音。
就像撕裂了一匹華美的綢緞,水蝶蘭翻手間破下的幻像天地,自中央部位,裂開了一道無法愈合的長痕。
剎那間,這一片天地再次恢復到了正常的模樣,兩個同樣纖細的身影朝著相反的方向飛退,有一個在撞入后方陰森的樹影,轉眼便消去蹤影,就此不見。
水蝶蘭輕飄飄地落在一株大樹橫生的樹椏上,淡藍色的唇瓣抿得緊緊的,心情頗為不佳。
稍后,李珣落在她身邊,臉上沒有半點兒破陣后的喜悅,用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神,叮著那片仍在扭動的樹影。
半晌,男子才開口說話:“沒事吧?”
“就差一點點。”水蝶蘭沒有刻意掩飾,她抖動紗袖,顯出上面一條剛剛裂開的長縫。
這條縫隙一看便是被利刃劃破,從手腕處一直切到肩頭,透過縫隙,可以看到里面如凝脂般的肌膚。而肌膚之上,還有一淺淺的白痕,已經快要消失。
“要是被切開了,保管又是個大麻煩?!?/p>
水蝶蘭已懶得解釋,她是如何運用超一流的意識,將神劍的鋒銳控制在毫厘之間。因為在她看來,剛剛那種情勢下,竟然兩人苦苦追索的目標自由游弋在周圍,最后成功脫逃,不管有什么理由,都是一個恥辱。
稍緩了緩情緒,水蝶蘭轉而問道:“你那邊又怎么樣了?”
“還不清楚……反正不是希望中的那樣。”
說著,李珣強迫自己扭回頭,去看那個被徹底破壞的禁法布置。
近五十名修士姿態各異地倒在地上,生機全無,而這些人的中央,那一片被刻意平整過的空地,此時仍保持著平靜,一切估計中的氣機變化、元氣流動,都沒有發生。
可李珣還是看到了,半空中,一片本應深入地底的血紅羽毛正緩緩飄落。
好像被什么東西……彈出來了?
為了避免反噬出現時的氣機鎖定,李珣完全斷開了對血靈飛羽陣的控制,故而很難解釋,那一刻,無堅不摧的血靈羽劍究碰到了什么,竟然被硬生生地彈射上天。
不過,這也就證明了,在這密布禁紋的地面之下,肯定存在著一個很了不得的東西。
李珣遙空收回青羽,拿在手上,仔細打量。
羽毛上流動的光芒依然是以幽藍色打底,只是里面的血絲更密了些,他想了想,伸手輕撫,將其中收集的大量精血厲魄分出來,這一下,他便感覺到青羽中蘊臺的本源力量,竟是出奇地活躍。
“有古怪?!?/p>
“是什么呢?”水蝶蘭似乎忘記了之前的難堪,帶著好奇,她率先向那邊飛去,李珣叫聲小心,忙收了青羽,跟了上來。
兩人才飛到半途,事態已然生變。
被穿刺的地面下,終于作出反應。
一串沉悶的咕嚕聲響起來,隨后二人便看到平整的地面猛地隆出一個足有兩尺高的小丘,隨后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沖開,裂出一個不規則的大口子,一時間土石飛濺,破空尖嘯聲不絕于耳。
兩人都驚了一下,忙止住身形,遙空觀望。
李珣更是迷惑,在他看來,這里沒有氣機的劇烈變化,也沒有特別明顯的元氣波動,三千罡煞渾儀之陣仍然在有條不紊地運行,天劫依然在積蓄的過程中,那這股力量又是從哪兒來的?
“好像……有東西涌上來了?”水蝶蘭不用感應,而是利用自己天下獨步的靈敏嗅覺,發現了異樣。她扭過臉來,笑道:“也許這里是個火山口?或者,你的血靈羽劍,把某處地脈給擊穿了?”
她的猜測更像是諷刺,李珣咧咧嘴,沒有回答。
這時候,地面開裂和噴涌的勢頭更加猛烈,乍看倒真像是一個小型的火山噴發,和那邊足有兩三里距離,李珣二人也感覺了從中噴出的灼熱氣流。
天地間終于起了變化。
當噴發出來的氣流達到了某個界限,本就在不穩定狀態的天地元氣勢必要作出反應,其后果就是,周圍的罡煞風暴被逐漸驅散,在這有限的范圍內,罡煞渾儀之陣似乎出現了一個空白。
雖然相對縱橫數千里的東海之濱,實在不值一提,可這范圍似乎還在不斷地擴大中。
“大概是你那個以陣破陣,到這時候終于起作用了?”
水蝶蘭笑嘻嘻地說著外行話,李珣卻根本笑不出來,只能默默搖頭,稍停,他眉毛皺緊,沉聲道:“真有東西上來了?!?/p>
地面的裂隙在擴大,氣流的噴涌速度也開始減慢,強大推力將某樣東西慢慢頂上來。
兩人盯緊了那里,眼睛眨都不眨。
氣流嘶嘯的聲音反常地低沉下去,似乎能量用盡。但隨后,一個與土石明顯不同顏色的對象浮上來,粉紅的暖色調,此刻入目,卻有一層寒氣,瞬間彌漫人們的背脊。
或許是罡煞風暴被排開的緣故,林間一刻不息的風嘯聲也消失不見。李珣幾乎可以聽到,地面裂隙之中,那屬于生靈的柔柔呼吸聲。
“林……無憂?”
那位李珣極熟悉的女孩兒,就這樣從地面下浮上來,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衫子,閉著眼,半長的烏發披散,小臉兒不見血,一向舒展明快的眉額也微微皺著,像是陷進了噩夢之中。
超乎想象的現實,就這么浮現在李珣眼前。
也在這一刻,來自天地間那最崇高的力量源頭,就抓住他失神的空隙,轟然反應。
旁邊,水蝶蘭突然消失,剛剛驚覺的李珣只能看到她瞬間跨越數里的距離,瞬間來到地面裂隙的上方,手指探出,毫不遲疑地一指點下。
隨后,他的視線便模糊掉了。
一股乎不可抗拒的強壓從頭頂灌下,抵得他的脖子咯咯作響。高壓擠迫氣血,封堵五官七竅,使他的視界轉眼一片血紅。
天地在震動,而其源頭,卻來自于他內心最深處的顫栗,他的身體也隨之抖動,原本運轉有序的真息流動,更是亂成了一粥。
這一刻,李珣的腦子里空空如也,只有瀕臨崩潰的身體做出毫無理由的動作。
那一瞬間,他的身體轉化成最純粹的血影妖身,撞破了已如固體般凝滯的空氣,朝著水蝶蘭那邊飛射。
尖銳的破空嘶嘯聲里,水蝶蘭一指點中林無憂的眉心。
冰藍的光芒仿佛是一圈神異的佛光,在兩人周身一閃即逝。這時候,李珣撲了過來,張開的雙臂恰好將二女包進去,三人滾做一團,就借著沖擊的余力,翻向空地的另一邊。
只是一線之隔,之前林無憂浮上來的地面裂隙,無聲無息地擴展成一個徑長近丈的黝黑洞口,洞口周邊,光光滑鏡,仿佛被高溫熾燒的沙子,已經成了半琉璃狀。
一圈無形的震**以洞口為中心,迅速擴散。已經撞出十多丈遠的李珣和水蝶蘭身體一震,都是一口鮮血噴出來,飛竄速度更是驟增,轉眼已在三五里外。
然后,才是天崩地裂般的大爆炸。
方圓三里的范圍,轉眼便被高溫火焰吞噬,伴生的沖擊波橫掃四方,所過之處,已然生機盡毀的高大樹木甚至連倒折的機都沒有,便被憑空摧發干凈。
這還沒完,本來灰霾密布的天空中,此時已被紫電雷火布滿,成百上千的粗大電枝從云層中投下來,在空中便纏繞撞擊,構成一個彌漫天地的大網,幾乎不帶任何空隙,就這么平壓下來,與地面上的咆哮沖擊稍一接觸,就發生了第二次毀天滅地式大爆炸。
大氣像是水紋一樣抖動,清晰地刻劃出那橫掃四方的沖擊波軌跡,狂暴而灼熱的強風,其速度在瞬間超越了通玄界修士所達到的最高極限,頃刻間,廣及數百里的森林,化作一片白地。
沖擊波轉眼便達到爆發性的極限,擴展的速度突然放緩,從高空下看,沖擊波的橫截面看起來倒像是微微向圈收縮,便在此刻,又一次爆炸重重擂在白地的正中央。
第四波、第五波、第六波……撼人魂魄的沖擊,前后炸出了整整九次!
如此天威,遠比最初一記干天陽罡神雷落下時要來得恐怖得多。
如果說李珣在當時天雷降世時,思維停滯,但還有本能可用,那么現在,他連本能都要喪失掉了。連續九次的猛烈沖擊完全打破了他體內正常的氣血流動,以至于根本無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動作。
他接著水蝶蘭和林無憂,三人粘在一起,卻像一片殘破的葉子,在空中飛轉抖**,似乎隨時都會被颶風撕碎。
昏沉恍惚的時間也不知過了多久,久違的重力感終于回到他身上,這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摔在了地上,懷中仍摟著水蝶蘭和林無憂,而輕重轉換的剎那,四肢百骸又是劇震。
等到他嗆出第二口血,同時又重重地打了個寒顫。
被包裹在熱風中那么久,此時的他竟然覺得渾身發冷,想想也知道出了問題。
他咧開嘴,不知是叫苦還是自嘲:“終還是被寒毒給害了?!?/p>
“知足吧你!”在李珣懷里的水蝶蘭稍稍動了一下,隨即便發出一聲呻吟,不知是傷到了那里。
她將臂彎內的小姑娘松開,看著那蒼白的小臉兒,哼哼兩聲,干脆伸出手,沒好氣地在上面拍了拍:“看到沒有,這小家伙就是激發天劫的引子,還好我的移神咒發得快,先封住了她的生機魂魄,否則,傾天大劫應機而發,半點兒力量都不浪費……還會像剛剛那般,空自放出幾個響屁?”
李珣聞言為之絕倒,但想想剛才那勢壓萬物的恐怖“響屁”,若是真能集于一點,而非以爆炸的形式發散,那當真是神佛辟易,一千個李珣加起來也不可能擋住。
只是……林無憂怎么又成了激發天劫的引子了?
難不成,兩百年前,出之于水鏡宗、引發“殺鳳”之役的箴言警語,并非全是被人篡改利用的空話?
李珣與水蝶蘭面面相覷,一時間都摸不著頭腦。
大氣中依然余波**漾,說是“余波”,其實與夏日海上的颶風無異。
風過處,草木偃伏,沙石飛動,嘯音不止。當然,李珣和水蝶蘭所處的地點,地面仿佛被刻意平整過,光滑如鏡,除了風大些,倒也沒什么了。
水蝶蘭只想了一會兒,神色便困頓起來,腦袋上下連點,看她的樣子,甚至要在李珣懷里睡上一覺,這分明是精氣嚴重虧損之相。
李珣馬上明白,所謂的“移神咒”使出來,竟然可以引偏天劫感應,當屬神技一流,可這效果越好,代價也就越大,眼下水蝶蘭新傷舊傷湊在一起,顯然是撐不住了。他不敢怠慢,低聲道:“先不要多想,也別睡過去,我們先回霧隱軒,等局面……”
話音陡然中斷。
身后,一抹寒芒撕裂虛空,出奇地毫無聲息,卻幾乎摒棄一切過程,才一閃,便已經抵上了他的后背。
然而,無堅不摧的劍光甚至沒有劃破李珣的背衫,而是刺在了一根黑檀木制的棍狀物中段。
棍體瞬間斷為兩截,然而一只纖纖素手,便握著剛斷成的半截短棍,似若無力地在劍脊上輕敲一記,依然是無聲無息,持劍的女修卻是嬌軀抖顫,鴉羽般的發幕之后,也是一口鮮血噴出來,同時向后飛退。
陰散人從虛空中跨出來,傲立在李珣身旁,也不追擊,只在玉顏上微露笑容,清音朗朗:“一別多年,青吟仙子的凄秀冷寂,多化做婉轉妖媚,莫不是睡的男人換了,這風儀氣度,也要稍事奉迎?”
青吟毫無反應,就那么消失在全無遮掩的天空下。
而這時候,斷裂的金絲拂塵上半邊才摔落地上,發出一聲微響,可緊接著,它又跳起來……不只是這半截拂塵,就連地上李珣等人,也被地面波浪般的抖動震得坐不住身子,一時間好不狼狽。
李珣睜大眼睛,嘴邊含糊地罵了一聲,這才道:“怎么回事?”
回應他的,是一聲恍若嬰兒啼鬧的尖音。
音波跨過百里之遙,清晰地響在耳邊,說不出為什么,李珣猛打了個寒顫,他循聲望去,卻見那邊的天空,瞬間幽暗下去。
遠近天色的強烈對比,近乎妖異,仿佛是一個巨大無匹的怪物,張開大嘴,將半邊天地,一口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