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珣現在的修為,到達坐忘峰頂,正常來說,拼了命也要五天時間。
然而,現在的李珣毫無疑問是不正常的。
他瘋了!所以他毫不顧忌地召喚出幽一和幽二,要這兩個絕世傀儡,背負著他,直沖坐忘峰頂,如此,一夜可至!
就在數息之前,李珣與明心劍宗浩浩****的修士群擦肩而過,雙方的支線距離,不超過十里!
如果不是在前方預警的幽二無上神通,提前一分,發出警告;如果不是幽玄傀儡藏息匿跡之能,冠絕宇內;如果不是現在正值深夜,又云氣濃重,李珣此次必無幸理。
然后,他一切都不在乎了,生死交關之際,他的面容甚至沒有波動半分!一等到與清溟他們拉開距離,李珣便令幽一、幽二再度提速,向峰上飛射而去。
他最先區的地方并非坐忘峰頂,而是青吟的湖畔小屋,然而屋內無人。
他剛剛出門,幽二的警訊瞬間發潰回來。一人兩傀儡同時定住,然后瞬間斂去一切氣息,沒入了不遠處的溫泉湖。
才剛剛藏好,一道熟悉的青影便自夜空中一掠而過,囂張極了。
“青鸞?”
李珣的眼睛差點兒瞪爆出去。就是在北極時,也沒有見過的青鸞,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北極之事方興未艾,散修盟會正是要大舉整改的關頭,在這種情況下,玉散人他們恐怕還要擔心人手不夠,又怎會讓極具威攝力的青鸞到這里來?
李珣本來就很焦慮,此時突遇意外,腦子里更是亂成一鍋粥。
他努力用手冰著自己的臉頰,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命幽一、幽二各自把著他的一切臂膀,沉入了湖底的湖床中。
地面之下,兩個傀儡才正各自扯偏數道氣機,近乎完美地將三人身上的元氣波動抹消,上面來自青鸞的凜凜威壓便一掃而過。
感覺起來,當年的傷勢,似乎沒有對她造成太大的影響。
如果她仔細一些,李珣未必能躲得住。
幸好青鸞似乎之時過路,更準確地說,她應該是在峰頂周圍巡視。以她飛行絕跡的速度、遠超人類的感知,正是此類任務的最佳選擇,而李珣僅是一個意外而已。
誰有能耐讓青鸞做哨兵?
如此,李珣腦子里幾乎一進肯定了來者的身份。
沒錯!古音、玉散人!準是他們!
他們來干什么?
李珣立時又想到了青吟。他的心臟登時緊縮了起來,他想到了那個已被鐘隱間接證實的猜測,這一刻,他郁悶得只想吐血。
他在地底下急得團團轉:“是了,他們看鐘隱仙師飛升,便想著搶走她……搶,搶?”
一個幽幽的聲音在心底回響:“搶?用得著嗎?”
李珣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將心中一切的心思雜念全部打跑。
這個時候,已經沒時間去考慮了,他咬著牙潛入了更深的地底,小心翼翼地壓著氣息,向峰頂潛去。
只有到了峰上,見了那些人,他才會明白事實的真相。
潛至半途,他心中一動,拔下了頭頂的鳳翎針。
這樣若是峰上有妖鳳,也不可能通過鳳翎針,覺察到他的氣息。
出乎他想象的容易,青鸞明顯沒有想到,會有人用土遁之術,做賊一樣攀上峰頂。
雖然花了一些時間,但李珣終究還是上來了。
在深寂的夜色下,坐忘峰頂安靜得一如往日,偶爾有些夜蟲的輕鳴,也能傳出很遠。
越是安靜,李珣越能感受到這安靜之后的詭譎之氣。
他只從土中露出個腦袋,四面一掃,便又縮了回去。
在這種環境下,李珣倒是第一次體驗到峰頂的巨大。往日數百里的距離,御劍瞬息可至,可讓他這樣步步為營,卻不知要花掉多少時間。
他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夜色即將走到盡頭,天色已跨入最黑暗的那段時間,天知道天亮以后會發生什么?李珣也確實不知,現在峰頂上,時不時已經有了變故!
青吟她,還好嗎?
便在這是,他耳邊似乎聽到了一聲低低的鳴響。
這聲息不是有意發出,在夜風的攪擾下,早已散溢,李珣也僅僅是有所感應而已。
但這方向是……青煙障!是鐘隱仙師的竹廬!
李珣很快明白過來,他第一念頭就是潛過去,可是誰知道那里有什么人物?萬一玉散人在,誰能保證幽一、幽二的潛行不被發覺?
他腦中瞬間想過了七八種相對安全的主意,但也僅僅是相對而已。在玉散人、古音這種真一級數的宗師眼中,普通的小花樣,實在是不入流。
但是,如果這小花樣不普通呢?
李珣的腦中,鬼使神差般閃過了鐘隱的面容。他心中忍不住狂跳起來,接著,拔腿便往“臨淵臺”上奔去。
“是了,透天水鏡!鐘隱仙師在屋里安了透天水鏡!”
李珣強壓抑著紊亂的呼吸,低頭卡這腳下翻滾的云氣。
他并不累,只是臺還算清醒的腦袋里,已經十二萬分地不相信,鐘隱的“小花樣”,僅僅是他心血**整治的消遣玩意兒。
此時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他依照著法決,從“透天云”上,抓了一塊下來,輕輕一抹,霎時間水氣凝結,淡淡的影像漸漸地明晰起來。
李珣怕水鏡上傳來的聲息被人聽到,干脆從“臨淵臺”上跳下,沒入厚厚的云層中,再命幽一撐開一部分云氣,他則坐在幽二身上,咬著嘴唇,轉換著影像的畫面。
丹房、書房、客廳……一直轉到臥室,然后,他便看到了一只曾給他深刻印象的手掌。
纖長、潔白、秀雅,以至于李珣一眼看去,便差點呼出一個名字。
“古音!”
他手忙腳亂的調換畫面,然后還不等房間全景出現,水鏡中便傳來清晰的聲響:“怎么,老朋友碰一下,也不行么?”
果然是古音!只是從沒聽過她用這樣近乎戲謔的口氣說話。
李珣的心臟咚咚狂跳,手上是越發地笨拙了,無數浮光掠影從水鏡閃過,卻沒有一個能看得真切。
他不得不暫時閉上眼睛,調運氣息,穩住心緒……水鏡中的聲音依然不間斷地傳入耳中。
“你們那些齷齪事,別沾到我身上來!”
這聲音才一入耳,李珣身上便是一激。
“青吟仙師!是她,她果然在!”
水鏡中的影像漸漸清晰了,李珣小心翼翼地將水鏡懸在半空中,雙手交握,直勾勾地看去。
水鏡中,古音一身雪白裝束,梳云髻,眉目如畫,一塵不染,望之如神仙中人,然而語句中卻沒有這種問道。
“是啊,你不齷齪,卻迷得小孩子神魂顛倒。嗯,有沒有給他點兒甜頭嘗嘗?”
李珣聽得心中狂跳,他舉目望去,青吟正盤膝坐在臥室的竹榻上,看不出有沒有受制,臉上也沒有喜怒。
她只是冷淡響應道:“你們今天來,便是說這些廢話的么?”
古音聞言一笑,目光卻看響畫面之外。
李珣慌忙調整,總算是收到了屋中的全景,同時也撿到,古音目光投向的,證實老熟人,天妖鳳凰!
她還是那樣一色紅裙的打扮,手中卻拿著一件鐘隱親手刻制的竹杯把玩著。
李珣閉上眼睛,旋又睜開。
古音、妖鳳、還有青鸞,玉散人一系的高手,出了玉散人本人之外,竟然盡數到此,為的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妖鳳便笑道:“你卻不知,她現在對那個叫李珣的小子可是很感興趣,倒不是有意地為難你?!?/p>
妖鳳話音中其實有些諷刺之意,可古音只作不聞,點頭道:“難得遇到一個面目和性情都這么有趣的小子,怎能輕易放過!倒是青吟你,和他處了這么長時間,感覺如何?”
青吟冷笑不答。
古音見狀拍手道:“是了,我們的青吟仙子果然是最冰心不過!心理除了我那個色鬼叔叔,旁的竟然全不顧了……”
“放屁,放屁!”
李珣低聲咒罵,又怕自己聲音大了,便屈指頂在嘴上,牙齒與指節廝磨,破皮見血,也不自知。
然而,青吟臉上竟顯出了一個輕輕淡淡的笑容來,李珣對她何等熟悉,一見便知,她雖沒有說話,但這分明就是坦然承認了。
“咯嘣”一聲,李珣咬斷一節指骨,他死死地盯著水鏡中的畫面,全身的肌肉沒有半點兒動彈。
古音終于玩夠了,她扯了把椅子在青吟身邊坐下,輕笑道:“也罷,不談那個小鬼了,今晚我們到此,正是為你慶功?!?/p>
“鐘隱橫行世間近千年,多少人付出多少代價,也無奈他何,你能以一己之力,為我們消去這個大麻煩,他日功成,青吟仙子當為首功!”
她手上一翻,魔術般變出兩個杯子來,又拿出一個乘酒的扁肚玉瓶,將杯子斟滿,遞了一杯過去。妖鳳那邊亦自斟一杯,遙遙向這邊示意。
青吟目光掃過杯中微呈碧色的酒液,微微動容道:“這是‘參合碧’!”
“正是!”古音微笑舉杯。
“叔父已百多年不曾親自釀酒,這‘參合碧’是一天少過一天了。這次叔父專門讓我帶來一瓶,正為姐姐慶功!”
說罷,古音忽又一笑道:“或許再過不久,便要稱呼‘嬸嬸’了!”
青吟瞥了她一眼,舉杯一飲而盡,雪白的俏臉上,也就次浮現兩朵紅云,美艷不可方物。
古音與妖鳳對視一笑,亦舉杯引盡。
喝了酒,青吟明顯比剛才更易親近一些,她首次主動開口道:“其實,你說得也對!”
古音和妖鳳同時看來,青吟隨手擲掉酒杯,起身下榻。
迎著兒女的目光,青吟失笑道:“若不是那個李珣,鐘隱又怎會放心離開?沒有他,我便是有千般演技,又怎能蠻得過鐘隱的眼睛?他做的還不錯呢!”
在遠處的臨淵臺下,李珣的身體大大地震動了一下,而那邊的聲音仍然不停地傳了過來。
這次是妖鳳,她懶散一笑道:“這種全無骨氣的小東西,也虧得你們這么看重他……”
“不包括我!”青吟微笑道:“如果你現在殺了他,便算我一份!”
李珣睜大了眼睛,他猛地伸出手去,抓著了水鏡邊緣,想確認那句話究竟是誰說的。
然后,他便看到青吟朱唇微啟,言道:“我不想讓這世上還有一張與他相似的臉,就是這樣了!”
可想而知,這個“他”與上一句的“他”的涵義截然不同。
也就是這樣的一句話,將李珣一舉擊潰!
恍恍惚惚間,他聽到妖鳳笑嘆的聲音:“你這人哪……”
他沒有再聽下去。對他來說,知道這些,已經足夠了。
幽一、幽二先后沒入了虛空之中,李珣漂浮在云霧里,上下起伏,腦子里一片空白。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什么改頭換面,消減麻煩……”
他嘴角抽搐,想撇出一絲笑容來,證明自己的豁達,然而面部的肌肉卻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他明明是想笑,可是卻不知怎么的,竟牽動了淚腺,喉嚨里也噎住了什么,終于,他捂著臉,再不想放開。
當他知道在青吟心中,他不是唯一的時候,他可以接受。
當他知道在青吟心中,他不是最有地位的時候,他可以接受。
當他知道在青吟心中,他只是占了一個“代替品”的角色時,他還能抱著那么一絲希望,自我解嘲,重新定位。
當他知道,原來他在青吟心中,什么都不是……
他又該用什么樣的臉孔去面對呢?
這真是一場噩夢啊!
他回來干什么?放棄了在幽魂噬影宗越發穩固的地位;冒著被人拆穿身分,一無所有的危險;做著幼稚愚蠢,毫無意義的事情……難道,就是為了在今天、在此時,聽青吟講這句話?
“呵,如果這是報應……”
對,是報應!
報應他欺瞞了明心劍宗的上上下下、報應他親自羞辱了他的座師、報應他殺死了天行健宗的弟子、報應他伙同兩散人毀滅了整個一座城市、報應他在幽魂噬影宗所做的一切、報應他瞬息萬變自以為是的操控他人感情……
如果這是報應,他認了!他認了還不行嗎?
他的身形漸漸沉向云霧伸出。
他睜大眼睛,看著霧氣在他眼前晃動,在山風的吹動下,生成不同的形狀,走馬燈般在他眼前閃過。
這是青吟、這是古音、這是妖鳳、這是玉散人……
他們在干什么?
他們的眼睛在看什么?
他們臉上的笑容又是對著誰?
李珣閉上了眼就能夠,現在只有濃濁的黑暗,才能讓他平靜下來。但也正是在黑暗中,他眼前閃過了一道亮光,他猛地坐了起來。
報應?
玉散人橫行世間,犯下的惡跡罄竹難書……
妖鳳逆天產女、古音助紂為虐……
青吟……青吟則欺騙他的感情、欺騙了鐘隱、背叛了明心劍宗、甘做玉散人的狗爪!
他們的報應在哪里?
他們的報應在哪里啊!
……對了,在我這兒,在我這兒!
沒有人比他知道得更多,他掌握了這個秘密,他有報復的資本!
假以時日,哈!可以讓全天下的人,都來瞧瞧你們這幫……
賤貨!
而當最后兩個字吐出來的剎那,他心房中仿佛迸射出了濃濁的毒液,讓真個內腑都反常地蠕動起來。
他只覺得,生來二十年,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舒爽過!
然而在舒爽之后,又是整個內腑的萎縮。
從這一刻起,他呼出的氣體都是滾燙的,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已經蒸干了,留存下來的,只有興奮、興奮、興奮!
他毫無顧忌地把心中最卑劣,最無恥,最齷齪的想法投射出去,這真是無以倫比的快感!
他像放聲狂笑,但笑聲溢出之時,卻成為了連串的嗆咳與淚水。
青吟,青吟,是你負我!
茫茫云霧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如畫玉容,看到她投注到這透天云霧中的眸光,聽到了一段他似曾聽聞的聲息。
從這里跳下去,那一段漫長的墜落世間,該是怎么樣的……
找不到任何希望時的絕望……
刻骨銘心!
李珣再次閉上了眼睛,身上一松,身體如流星般墜下。
沒入云霧最深處。